第一次怀旧
一
最后一眼,他看到成群被璀璨白光模糊了棱角的陨石碎片以令人心惊的速度放大、险险擦过舱体,划出一道道喧嚣的光轨。随后,宇宙也与他一起陷入无垠的死寂里。
无暇哀伤,在绝对的灾难面前,生命像平铺的柳絮,火线舞动如裙边,不可抗拒地灼烧着洁白和柔软。炙热着抽搐的气流裹挟、托举幸存者上升,永远离开大地。
他是第四批撤离者中的一员。当文明遗址融化于刺目的白色中,脆弱已久的地球在末日前止步,迎着那天暮色下着一场仿佛无休止的雪,彻底掩埋了大地。“方舟”如乐章上的音符般飘起、飞向深空,叶脉般的褶皱间是他们的山、他们的大江。人类隔窗望着,银白的遗址在夜色中也浮起醉人光华。沉默中有人颤着声说了句:“以后我们都是游子了。”
不尽兴一般,陨石碎片在飞行的第十二天利刃般直插“方舟”群。为最大可能保证存活率,撤离者们启用了“深眠计划”,即将核心人员分散载入休眠舱,利用“冷冻人”技术保证在物资储备不足的情况下以最低能耗等待救援,再将舱体沿着既定轨道依次输往太空站,“眠期”五年。
“滴滴……,给氧已完成,舱内已回升至恒温,设备运行参数正常。”一道冰冷的机械音逐渐清晰,“生命体征恢复达标,心率87BPM,意识反馈良好,申请出舱。”沁着凉意的薄霜在眉稍轻轻消融,消毒水味混着微光一同倾泄而入。他是碎片撞击后成功获救的幸运儿。
“批准!”年轻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
“苏博士,恭喜出舱!”
二
太空站已初具规模,人类重获新生。综合广场上不同肤色的人操作着终端行色匆匆,空中眼花缭乱地悬浮无数闪着霓虹般光泽的巨幅荧幕。他茫然地观察着,循着指示灯在飞行器汇成的洪流中闪躲。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球形建筑:“时光影院”。入口张贴的影单上好评榜泛着淡红的光泽。
他还能去哪呢?早就没有目的地了。于是毫不犹豫的按下位于榜首的一部全息系列纪录片—《零号星球》。
五年,与他是生命中的断层,现实更像是无法更改的梦境,抽象而陌生。所谓“零号星球”是人类对地球的新称谓,终点成为起点,遗址永生。
透过全息设备,风声渐起,海啸仿佛卷着咸腥水汽扑面而来,雨从屋檐坠落、跌碎在水洼里。回忆逐渐繁杂了,他想,也许这便是所谓怀旧之情,像这样回望,在物是人非中拼凑自己。
旧日里有日升日落、潮退云起,湿地的黄昏中木筏漂进海洋…四季中热腾腾的豆浆、阳台上觅食的鸟雀、窄巷里一天的叫卖声同母亲掖好的被角一般令人心中柔软;城市万千,路边吃面的青年想着创业、夕阳下漫步的老夫妻被写进民谣的质朴、傍晚电视节目中熙熙攘攘全是烟火气,一天的结束被揉碎进灯火通明的夜里;那里有祖国山河如画,红旗猎猎、长城巍峨,十八岁的他曾在天门前高声朗诵:
“破晓的,不止是黎明,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
如今旧日便是太阳,他却做不到印度苦行者般从容不迫地直视。过于深重的虔诚于地球,像秋池中枯败的荷,稀稀落落地立着,留下潮湿酸涩的腐败感哽在喉间。
影片落幕,片尾曲中他打开智能终端写下评论:“致地球:曾经‘我是我眺望的一切的君王,我在那里的权力无可置疑’。”
该怎么直视他的“太阳”?
三
“拓荒时代”人类不息地向外探索,选择适宜的星球建立微型生态模拟基地。他却不再注目于“向外”的漂流。苦难后的一无所有中,远方封冻的残骸下总有微弱的嗡鸣声与脉搏同频震动。
苏醒后第四百九十二天,他成功与九位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完成了地表融雪速率分析,地球沉寂的五年中,气温自零下八十度逐渐回升,基本风压,雪压可控性预期乐观。
总部通过了他返回地球的申请。
“启程回家,种子基因库保存度大于百分之八十,请总部放心!”
宇宙过分安静与博大,星系如纷纷扬撒下的洁白沙砾,纠缠又疏离。他不无诗意地想忆起《海上钢琴师》中燃烧的自由。大雾尽处,乍现的大陆之于的海洋,是没有边界的钢琴键,1900弹奏不了。那么地球便是他的“船”,是烙印在血液里无法割舍的隐痛,千头万绪。终究那旧日过于深刻地存在着,自人类燃起第一簇火种,曾蔚蓝的星球便无私地哺育。思及此,他为眼前因苍白而愈显苍老的地球不可抑制地流泪。他愿用生命消融它的冰封,也在无尽的怀念中,私自许诺给这温柔故里:一个无恙的未来。
故土上,千万里的冰原正在回暖,基因库庞大的钢铁之躯用冰蓝色的反光回应初升的太阳。成功降落后,他捧起了一把种子忘乎所以地嗅着,直到鼻尖醇厚的谷香轻柔提醒他:到家了。
三日后他们将在试验田试种第一批作物。感恩和餍足中,他知道这才是怀旧而非单纯的回忆,从旧日中汲取不竭的生力与希望。眺望着的日夜,终于支撑起他的未来、地球的未来和过去的未来。
地平线亘古、天际高远,稠密风雪中拓荒者结伴而行,在大地的白纸上留下将匆匆消逝的
墨迹,他在晨光中微笑着,坚定道:
“我们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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