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小学毕业那年，我的三哥得了严重的病，休学住院，反反复复多次，最后医生还是通知要把右腿截掉才能保命。我不能理解三哥那时的心情，从满面愁容唉声叹气的爸妈那里我知道了他大闹医院大骂医生甚至要跳楼，我只知道一只腿的三哥确实无法面对他潇洒手书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爸爸妈妈四处寻找偏方，妈妈片刻不离地看着三哥，爸爸下了班就去换妈妈，妈妈回到家就坐在床上无声地哭。我也一声不吭，轻轻地刷碗，悄悄地收拾屋子，再安安静静地写作业复习。家中静极了，妈妈偶尔发出的叹息那么长，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我的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提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写字翻书背课文，我居然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洗脚的时候看见妈妈还呆呆地坐在床边上，一双无助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那里已没有泪，布满血丝。“妈，你早点睡吧，不要等我了，我还要背背书。”我轻轻晃了晃妈妈的肩膀。妈妈看看我，“那你也早点睡，不要熬夜。”说着，妈妈就倒在床上，胡乱盖了一块被子。我关了灯，回到书桌前。不一会儿，妈妈的鼾声传来，妈妈睡着了，我的一颗心也沉下去一些。                          三哥死活不愿截肢，医院只能保守治疗，然而家里已经没钱了，所以三哥只好出院。在家养病的日子里，我渐渐“恨”起他。天还没亮，妈妈就起来了，烧好一大家子的饭，脏衣服泡在大盆里。等我们都吃好了，上班上学的一个个离开家门，妈妈要伺候起喜怒无常的三哥，端水给他刷牙洗脸，扶他下床上厕所，再把他腿上的已被血和脓水浸湿的纱布拆掉，用盐水清洗伤口，换药，再换上干净的纱布。接下来端上三哥吃的饭菜，看着他吃一点或是哄着他吃一点。我看着汗珠一颗颗地从妈妈脸上滚落，她常用手撑着自己的腰。一个周末的早上，我正在院子里背书，妈妈急切地大声喊我。我连忙跑进屋，原来妈妈正在切手擀面，而三哥要喝水。我立刻倒了一杯水端给三哥，他喝了一口，忽然皱起眉头，手中的杯子一下子扔在我身上，大叫着:“你想烫死我？”那一瞬间，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忍耐、不满、痛苦一下子涌到嘴边，我大哭着发疯一样把它们化作一道道利剑骂起三哥来。三哥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我的两个祖宗哟，我一时不到都不行啊，这可是要我的命啊！”妈妈一边喊着一边一把把我拉到厨房里，小声地说:“丫头，不要跟你哥吵，谁让他病了呢？”我正哭得伤心，哪管妈妈说什么，“哼，谁都要让着他，有病了不起？”我大哭着跳着叫着。妈妈关上厨房的门，默默地煮着面条。很久很久，妈妈说:“你就当是心疼我和你爸，可好？”我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呜咽到无声。后来妈妈再也没有让我搭把手为三哥做什么，我不理他，也不想见到他。家里静得可怕，饭桌上也没人说话。我盛了少少的饭，几口扒完就趴在桌前看书。我暗暗发誓:我要考上最好的中学，我要离开这个没有欢乐没有爱的家。雨中独自回家，饿着肚子上晚自习，考试第一名爸妈都不知道……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我的泪就无声地流着，打湿我的日记本。                  终于到了升学考试这天，我像往常一样跟妈妈说了声“妈，我走了”，背着书包离开了家，头也不回，像奔赴战场的勇士。考试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我慢吞吞地收拾文具书包向校门口走去。学校门口已是人山人海，那么多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顶着烈日炎炎，夸张地笑着，急切地挥手呼唤着自家孩子。我好不容易挤出第一道大门，又瞬间陷入人群的洪流。我左躲右闪，一时间已是大汗淋漓。忽然，人群中一双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用力一拉，我站到了马路边的树荫下。我迷迷糊糊地抬头，啊！竟然是妈妈！她满脸的汗，额头上零乱地贴着几缕短发，鬓角的那几根银丝在阳光中更闪刺目的光。我有些慌，像做错事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邻居胖姨来接她家儿子，妈妈笑着对她说:“俺家这个老囡这么慢怎么办啊？”胖姨也笑着，她对我说:“就是肉，你妈都等你半天了，家里一堆事，做到啥时候哟？”妈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桃子递给我，“早上买的，看看可甜？”我使劲咬了一口，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好酸！”我说，连忙低下头。妈妈有些生气地说:“唉，这个卖桃子的，还说不甜不要钱！幸亏买的不多。”我扬起头，挽着妈妈的胳膊，蹦着跳着笑着，“妈，我爱吃酸的，这个桃子很好吃。你也吃一点。”说着，我踮起脚尖把桃子放在妈妈嘴边。妈妈看看我，又看看那个咬了一口的桃子，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鲜红的汁水顺着妈妈的嘴角溢了出来。她嚼了几下，笑着说:“鬼丫头，这么甜还说酸？”我呵呵笑着，挽着妈妈的手往家走去。                        日子一天天地在开心悲伤希望落寞中流逝，在一天天的柴米油盐磕磕绊绊中走远，在春来燕语秋去虫鸣中永恒。亲爱的爸爸妈妈已经相伴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安慰的是他们看到了我们兄妹几人成家立业相亲相爱，而我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对妈妈说:“妈妈，我爱您！那个桃子是我吃过的最甜最甜的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