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那张破旧的床上睁开了眼睛,她将自己的身体翻了个面,朝向透出微弱光芒的窗户。窗户外是一堵高墙,灰色的墙面与房间的墙壁融为一体,如果没有阳光公平公正地洒向每一个地方,这堵墙仿佛将这个房间仅有的一扇窗户也封死了。那高墙是由特殊材料构成的,为了防止外部的入侵,建造得又高又厚,想要从外面非法进入这座城市可是一件难事,当然,出去也一样。虽然知道这是一堵结实得不能更结实的墙,冬天依然觉得,那堵墙随时都会倒下,将自己压成纸片。
冬天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最边缘,这是Centre给出的最合适的安排,节约了冬天从居住地到工作地点的时间,不然她无法将时间浪费在看自己的窗户上,这是她生活中少得可怜的景色之一。在冬天的窗户与高墙的这段距离中,匍匐着一条河流,冬天不知道这条河有多深,曾经她也喜欢透过窗子往下看那条河,河上时不时会飘着一些垃圾,但也会有一些她不曾见过的小玩意儿。比如说一些彩色的塑料方块,又或者是有着奇怪形状的机器。冬天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会漂到哪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这些被扔掉的东西,看着它们漂走消失于视线之中。以至于这条不宽的河一度成为她心中的宝藏之地。直到有一天,她在河面上看见了一具尸体。“原来人死了是会浮在水面上的啊。”她这样想着,再也不敢将目光向下投在这条河上。
尖锐的响声从房间角落里的小喇叭中蹦进了她的耳中,她不得不将目光移开,她得从床上起来了。
冬天在狭小的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出门了。说是出门,其实只不过是从房间走到楼底,那里会有来接她的班车,将她送往工作地点。班车准时准点地来了,就像平时一样。她所坐的班车开在空中第二层,多亏了这份微小的幸运,她能看见的景色更多一点。透过车窗,她看见一个个透明的空中隧道有序地穿梭在空中,一辆辆空中汽车穿梭在其中,因为隔音良好的隧道壁而听不出一点车辆的声音,当然也听不见车里的人交谈的声音,虽然他们一个个都紧闭着双唇。Center掌握着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的信息,没人想被Center判定为危险分子而被赶到地下去。冬天转头看了眼车厢里的时间,现在是8:12分,还有三分钟,将会有一辆同样规格的空中汽车与她擦肩而过。
8:15分,车辆如约而至。那是她一个小小的发现,在那辆车的第三个窗口会坐着一个奇怪的男性。说是奇怪的人,但是外貌与常人无异,普通的发色,普通的脸,普通的双眼,为什么呢?他普通的眼睛比别人的更亮,仿佛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能看见漫长漫长的时间,能看见她很深很深的内心。这让她想到了阳光照在河面上反射的光,一晃一晃,让人盯着晃眼,可又极其漂亮,舍不得移开目光。时间长了,偷偷观察这位男性似乎也成了冬天的小习惯。
今天的他好像比平时更明亮,冬天想。
短暂的擦肩而过的一瞬,冬天发现了男性今天一丝不乱的头发和正式的服装,他似乎要前往某个正式的场合,他还是坐在那个位子,但冬天觉得,他眼里的光溜了出来,席卷了全身。她照例悄悄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发现她了。
从第一次偷瞄起的第四个月,两人的目光第一次交汇。冬天愣住了,她很少和别人眼神交流,眼下自己的偷窥被别人发现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部温度迅速上升,心里即尴尬却又带点小欢喜。男人与她的目光交汇不过短短两秒,冬天却感觉自己仿佛恍惚间进入了他的世界,他湖光般的眼睛接纳了她。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停在了水面上,无法沉入底部,但总归是贴紧了边缘。
她在之后的三分钟里回想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冬天觉得他明亮的目光就像是要去赴死。
冬天到达了工作的地方,做着每天相同的工作—控制生产线上的十个机器。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都以同样的规律做着同样的工作。冬天不知道厌烦是什么,这是她的命运,她就应该这么做,这里的所有人都与她一样,一个个被安排好的灵魂组成了整个C级生活区。
冬天觉得她已足够幸运,起码她能看见太阳。在C区的地底,那才是一片昏暗。
D级聚集区时不时有人发动微小的乱动,但是渺小到如海面上激起的水花,转瞬即逝。像现在如此大规模的,在冬天的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
冬天现在正待在休息室里,十分钟前,整个C区响起了警报,她所在的工厂不幸成为了暴乱者的目标之一,但好在安全系统依然有效快速地运行中,工厂里的人都平安地躲进了休息室里。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着这个稍大的水花融于茫茫大海。
“现在居然还想反抗center,他们疯了吧,妈的我又要加班了。”每天的产量都被严格规定,他们现在的休息要在下班后补回来。
“D区那帮野蛮人要是到地上来,我们要被他们搞死了,我还想升到B区呢。”
“在地底待着不挺好的,烦都烦死了。”
低声的抱怨渐渐蔓延开,休息室的人们的脸上逐渐浮现可怕的神色,不过这也许是他们最近露出的最生动的表情。
类似的话语开始往冬天的脑中钻,她不想听,她想听听外面的声音,想看看外面的那些脸。她悄悄挪了挪位子,还没凑到窗口旁边,一个巨大的爆炸声突然响起,她吓得跌倒了地上,坐在地上,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血液在身体中疯狂流窜。
“靠!吓了我一跳。”
“今天系统怎么回事,快点解决好不好!”
等到身体稍微平复,她后知后觉地想,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自己的生命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存在感。休息室被激起短暂的水花后,再次陷入平静,除了冬天。她的身体开始发出微小的颤抖,她知道的,这并不是害怕,而是别的什么,是她一直渴望的某样东西。再次站起来,她不动声色地移到窗边,勉强使目光溜出窗口,然后,新世界终于来到眼前。
那都是她未曾见过的,嘶吼的人,奋力奔跑的人,哭泣着与安全系统对抗的人。凌乱的水泥块,破碎的玻璃,斑驳的血迹划破了整齐的城市,显出恶意的美感。尘土混杂在空气中,将城市裹起,给人要命的窒息感。天地间一片混乱。
这是多么绚丽的光彩啊!她这么想着。她也许是疯了吧,她想出去,呼吸浑浊的空气,尽力嘶吼出内心的渴望,尽情挥舞双臂,什么规矩,什么命运,全都不要管啦!这自灵魂而出的光辉,不就是她一直被吸引的嘛!突然地,她想起了电车上的男子。他也在这狂欢之中吗?他也在如此闪闪发光吗?真想见见他啊!她满心雀跃,一只脚悄悄朝向门口,她是真的想要冲出去了,门外的,才是她渴望的,原来她早就不想待在这里,她多想在死之前活一次啊,她居然现在才发觉。我要离开!要离开!
还没有动作,安静化作一颗颗子弹,射入现实之中。
世界归于暗淡黑白。
冬天比平时晚了1小时回到家中,1小时—冬天的世界发光的时间,随后,海面依旧平静。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
她坐上班车回来的时候,车上没有她暗暗期盼的身影。
时隔多年,现在,她再一次看着窗下的河流。月亮照射在河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她再一次想到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我可能见不到他了,冬天这样想着。她突然有了和下午一样的冲动,她想走出去,只不过,上午她想走进光里,现在她想掉进黑暗。
“你能带我走吗?”她低声询问着河流,河流沉默不语。
她想到了那具飘在河上的尸体,漂着也可以,让我走吧。
可她的身体好好地待在房间里,她想到了第一天看见了电车上的那位男性,他们目光交汇了,那是一个只持续了两秒的对视,两秒,男人化作普罗米修斯给予了她黑白的世界一丝火光。它曾在今天终于奋力燃烧,她舍不得这个火种。
可她也知道,这个火种再也不会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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