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嫂

       突然想起了二表嫂。

        大姨家的二表哥的妻子，我一生中两次回母亲娘家唯一惦念的人，竟然是这个二表嫂。

        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掉出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是一张标准的军人照，母亲说这是大姨家的二表哥，那个帅帅的二表哥成了我第一个认识的“老家农村人”，那时我们在福建，老家在山东的一个村子里，彼此的世界是什么样，我就是插上想象的翅膀都不知道怎么飞。

      后来听说二表哥退伍了，又听说二表哥结婚了，然后就是母亲悠悠地说着大姨家的故事，期间自然有二表哥找的这个二表嫂，长得漂亮，十里八村也数得着，可惜不是个能干的好女人，对大姨不好，也不能帮二表哥管家种地。 

        后来父亲就离休回到山东，我在一个大学的暑假，陪母亲一起回老家拜访各路从未谋面的亲戚们，最后落脚在大姨家，第一次认识了二表嫂。

        我记得是一个正午，我进了大姨的屋子，躲到里屋换了衣服，然后独自蹲在院子里洗衣服，母亲和大姨，以及半村的妇女们都挤在大姨屋里说话。突然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说：“城里人和我们不同的就是能穿白色的衣服……”我扭头看见一个女人，她边说话边顺手提起桶帮我往盆里倒水。我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女人很美，一种完全不同于农村女人的那种美，娇小白净似乎还有点柔弱，轻轻的说话，慢慢的动作，眉眼里似乎有点恍惚。

      “我是你二表嫂，你大姨是我的婆婆。”两人一个洗衣服，一个倒水的沉默了许久。我侧脸笑了笑，我没有叫她，实在叫不出口，她的那种娇小白嫩，我怎么觉得似乎只有十七八岁一般。她似乎与这个北方农村的格格不入更大于所谓的漂亮。

        漂亮的女人命不好，这是母亲最常絮叨的一句话。可我觉得嫁给当兵回来的帅帅的二表哥似乎也并不委屈啊。

        下午三点多，我休息了一会从屋里出来，看见二表嫂靠在院门边，眼睛看着天，听见我的脚步，她回头说：“你一定在屋里听她们吵吵烦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她笑的竟然有点孩子般的顽皮和神秘。

        我跟着二表嫂，走到了村边，有一个砌了半米高石头地基，看着大约是三四间屋子的规模，因为停工了，所以地基中间种了许多黄瓜，一片郁郁葱葱，在其中的一个地基石上有一个草搭的窝棚，钻进去，地上铺着草，还有一块花布单子，二表嫂笑着说：“这里凉快，还能闻到黄瓜的香味，晚上还能看到星星。”我顺势躺在了草垫上，二表嫂扭身去地里摘了两根黄瓜，也躺在了我的身边，我们就这样肩并肩的一起从窝棚顶上看那片巴掌大的蓝天。

        我觉得二表嫂不是村里人，她望着天的眼睛充满了飞翔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在黑暗里听着大姨和母亲说着二表嫂的故事。大姨说，介绍人介绍的，二表哥去相亲，一眼就被二表嫂迷上了，听说二表嫂的母亲是个疯子，二表嫂的哥哥似乎精神也不很正常，一家人都怕了，可怎么劝二表哥都不同意，最后还是娶了二表嫂。二表嫂什么农活都不会干，也不怎么说话，行为也让村里人都觉得她和正常人不一样，可是只有二表哥稀罕的不行。我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那天晚上我觉得二表嫂这样的幸福是独一无二的。全世界人都说你好，那也太普通了吧。

        数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山东上班，距离老家不远了，也更容易得到老家各亲戚们的消息了。我再听到二表嫂的消息，是，那个长满黄瓜的地基，已经成了二表嫂的新家。二表嫂连生了三个女儿，计划生育抓的紧，这第三个要罚款，家里拿不出钱来，大家就想了个办法，让二表哥的姐姐，我的大表姐说是自己生了个双胞胎带回她家去养了，而且还报上了个户口。母亲笑着说：“这双胞胎，你大表姐的孩子比这个大三岁呢。”

        又几年，一天母亲突然叫我请假，说是要去大姨家看看。说是二表哥出门打工，坐的公交车翻车了，二表哥坐的车窗玻璃碎了，正一块玻璃扎在心口，二表哥就这样丢下二表嫂走了，而那个公交车是私人运营，无保险无牌照，一分赔偿款也没要到。

        我和母亲赶到村里的时候，大姨家院子里还人来人往，大姨在屋里的哭声已经沙哑的等于呜咽，母亲进屋去陪大姨了。我悄悄的去看二表嫂，依稀记得的那片黄瓜地的位置，现在是一排瓦房，大门紧闭着，我听见院子里有吵闹声，我敲了许久，门半开，我看见了二表嫂站在院子中间，依然的寡淡娇小苍白的脸，没有一点悲哀的模样，她的身边围绕着三个女孩，最小的那个还抱着她的腿，对面站着一个也哭也叫的女人，我一看是大表姐。她们没有一个人招呼我，我也只能那么尴尬地站在门外看着。

      后来似乎听明白了，大表姐喊着哭着不愿意把那个她帮着二表哥带大的三女儿归还给二表嫂，她喊着：“从吃奶就跟着我，这么多年也叫我娘，家里家外我都当闺女养着，我兄弟走了，你自己一个女人怎么带大这三个孩子，我帮你带着是为你好……”二表嫂半天淡淡的说一句：“孩子是我的，我就能带大了。孩子一定要回到我身边，她们没有爹了，还有娘。”我就那么愣愣地看着那个似乎没有变化的娇小的与这个农村格格不入的二表嫂，容颜依旧美丽，眼神也依旧清澈……

        第二天我去告别，再次敲响了那紧闭的大门，半天一个小女孩给我开了一条缝，我向里望去，院子里支着案板，二表嫂正带着三个女孩在包饺子，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她扭头看了看我，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话。我呆立了片刻，没有进院子，转身走了，我听见二表嫂在身后说：“去，把你们爹的相片拿来，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饺子。”我的泪一下滚落了下来。

        美丽的女人苦命，一个女人究竟能承受多少苦难，天都无法衡量。

      后来母亲去世了，后来大姨去世了，后来我再也没有二表嫂的消息了，不知她现在好不好……可，人生何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