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篇开始,我们要进入北宋政治的一个新时代了,醉心变法的宋神宗去世,他的儿子哲宗继位,开启了元祐年号。
不过,这一篇我们先说说神宗去世前,苏轼跟王安石的一次会面。
书亦泽元丰七年(1084年),宋神宗下达指示,把苏轼迁到汝州。
汝州就是今天的河南临汝,离京城已经不太远了。宋代贬官,贬得离京城越远,表示处罚越重,翻身越难,所以,从黄州迁到汝州,是一个鲜明的信号,表示宋神宗有意对苏轼重新起用。
这就意味着,新法在推行了这么多年之后,实在弊病丛生,即便是魄力无双的宋神宗也终于吃不消了。
这去汝州的路上,苏轼主动拜会了王安石。你可能想不到,这两个老对手,见了面不但不尴尬,而且相谈甚欢。
书亦泽苏轼走水路,一路之上寻幽览胜,途经金陵的时候,特地拜会了闲居在家的王安石。这是一次著名的会面,总是让人津津乐道。
最为脍炙人口的记载出自南宋朱弁的《曲洧旧闻》,说苏轼乘船在金陵登岸的时候,王安石穿着便服,乘着毛驴,亲往迎接。
苏轼没有戴冠就出来相见,这其实有点失礼。苏轼打招呼说:“我斗胆穿便服拜见大丞相。”
王安石笑着,援引阮籍的名言答道:“礼难道是为了我们这样的人而设的吗?”
书亦泽苏轼说:“我知道您的门下用不着我。”
王安石语塞,赶紧转换话题,邀请苏轼同游蒋山。
当然了,这段故事之所以最脍炙人口,因为它特别符合人们的想像。两位顶尖高手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针锋相对,每句话都有弦外之音,都是专挑对方死穴的狠辣招数。
在山上的寺院里喝茶的时候,王安石指着几案上的一块砚台说:“我们不妨以此为题,集一下古人的诗句。”
苏轼马上回答:“那我就先说第一句了:巧匠斫山骨。”
王安石沉吟了半天,竟然续不出来,只好再次转换话题说:“这事不急,我们还是先去游山玩水吧。”
书亦泽有随行的人私下议论说:“王安石平时很喜欢拿集句来难为别人,没人是他的对手,没想到今天被苏轼难住了。”
故事里的每个细节都很真实:王安石赋闲之后确实经常骑驴,也确实不修边幅。
王安石虽然在政治上落败了,再无还手之力了,但只要有机会,就总想压对手一头,无奈对手就是比他厉害,让他的每一次挑战都变成自讨没趣。
书亦泽在读者心里,这不仅仅意味着苏轼的才学高于王安石,更重要的是,这分明是邪不压正的体现。
但是,在苏轼自己的诗里,我却看到了英雄相惜的感觉。
苏轼有一组《次荆公韵四绝》,次韵来和王安石的四首绝句,最常被人引述的是第三首: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眼里的王安石已经是一个骑驴走过野径的落魄老人了,不由让人想起他当年叱咤风云的时候。
王安石劝说苏轼在金陵买房安家,不要再奔波仕途了,苏轼觉得早在十年前——严格来说是九年前——王安石二度罢相,闲居金陵的时候,自己就该搬家过来和他做邻居了。
书亦泽在苏轼这一组《次荆公韵四绝》里边,之所以第三首最常被人引用,是因为这首诗涵义最直白,态度最鲜明,另外三首很难看懂。但也正是那三首不易懂的诗,不但更能体现苏轼的诗歌技艺,而且更能让我们看懂苏轼和王安石这一次是如何冰释前嫌的。
先看第一首: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
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乍看上去只是写景,整首诗的遣词造句都化用王羲之的《求青李来禽帖》。第二句里,“逸少”是王羲之的字,“清真”是“真实自然”的意思,这个词要到明清以后才和穆斯林发生关系。苏轼把王安石比作王羲之,说王安石亲手栽了很多花,五颜六色的花儿争奇斗艳。
书亦泽再看第二首: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
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诗的前两句貌似写实,说王安石整治花园,砍掉竹子要种桤木,后两句在发议论,语言很朴素,不必解释,但这议论到底和前边的写实有什么关系,很难看得出来。
其实全诗的重点就在第二句里,我们必须知道“小诗端为觅桤栽”的桤木是个什么东西。
书亦泽这就要到唐诗里去找出处:杜甫有一首《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说自己想在草堂西边种树,拜托一位姓何的朋友帮自己去找桤木的树苗。
为什么非要种桤木呢?因为“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听说桤木长得飞快,三年就能成材。
看出了这层意思,你应该马上就能想到苏轼触发乌台诗案的那一句“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桤木在这里所隐喻的,正是借着新法而飞黄腾达的那些新进小人。
而那些新进小人,都是由王安石一手栽培起来的,只是王安石自己最终也被新进小人们害得不浅。
书亦泽苏轼这一组诗,题目既然是《次荆公韵四绝》,显然是针对王安石已有的诗歌而作的。检索王安石的原作,分别是《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酴醾架盛开》两首七言绝句和一首同样题目的五言绝句。简洁起见,我们只看第一首:
午阴宽占一方苔,映水前年坐看栽。
红蕊似嫌尘染污,青条飞上别枝开。
理解的难点在第二句,因为有两个很平常的词涵义却和今天不同:“前年”的意思是“前一年”,也就是“去年”,“坐”的意思是“刚刚”、“恰恰”。
书亦泽王安石在池塘旁边赏花,看到有金沙花枝条蔓延,开到了酴醾花的花架上,想到这两种花儿都是自己去年刚刚种下的,现在就已经开得这么好了。而且,红色的金沙花好像生怕被尘土弄脏似的,把枝条高高地攀到酴醾花的花架上了。
显然,话里有话。重点有三个:第一,花是自己不久前才种下的,亲手栽培的;第二,这些花儿的成长速度太快了;第三,花从土壤里边长出来,开花之后却嫌泥土太脏,拼命想要摆脱关系,另攀高枝。
这些弦外之音,苏轼完全听得出来,所以苏轼那几首和诗也在旁敲侧击地围绕着这些意思来写。
书亦泽当我们回过头来重新琢磨“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就会发现原本很突兀的议论其实暗有所指:也许是劝解王安石,说造物主虽然创生万物,但一来造物本无心,二来万物各有各的生机,时机一到就会自生自长,依照自己的生命意志自由发展。
在两个人的诗文唱和里,我们不难看出苏王二人的惺惺相惜。尤其是苏轼,一切的矛头,依旧指向了那些“新进小人”,但弦外之音总是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再不像乌台诗案里的那些涉案作品那样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了。
书亦泽从两人曾经势同水火,到忽然惺惺相惜,这种转变你会不会觉得突兀?
其实,这种转变,既有心理基础,也有环境因素。
首先,这一对冤家虽然政见不同,遭遇却很一致:都曾经叱咤风云,又先后跌落深谷。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可以真正地谈谈心了。一谈之下,竟然相识恨晚,彼此都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原来对方不是坏人。
这样一种心态的转变很有心理学的意义:我们很容易高估自己的理性判断,认为靠着摆事实、讲道理,就可以说服任何人。如果有谁不能被摆事实、讲道理所说服,那就只能说明他要么被屁股决定了脑袋,要么用心险恶,是个坏人。
书亦泽说服术最核心的秘诀只有一条,那就是你能让别人认可你的权威身份。毕竟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服从权威是亿万年的进化历程残酷筛选出来的生存本能。
一旦你真的理解了别人,你就会发现,坏人的数量远远少于你的想像。这种现象是我们作为群居动物的天性所导致的,我们会在一瞬间就把不同意见等同于敌对关系。
人越是容易给自己制造假想敌,群体凝聚力也就越强。高明的管理者最擅于利用这样的天性,给群体成员制造强大的、无所不在的敌人,非如此则不足以维系自己的控制力。
书亦泽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依然和“敌人”有关。作为斗争当中的失败者,苏轼和王安石非但彼此都不能再给对方造成威胁,相反,他们都有了共同的敌人,也就是那些“新进小人”。这些人都是由王安石破格提拔起来的,被委以重任,却能毫不犹豫地对王安石落井下石。
这样的结果其实不难预见,因为任何一种既需要力排众议,又求速效的做法,能够迅速拉拢过来的助手和盟友,绝大部分注定都是投机分子。
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操守,只会把个人的功名利禄当作全部的追求。正是这些人,在新法的推行过程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切责任都推到王安石的头上。
书亦泽当苏轼和王安石会面之后,假如我们以小人之心揣测一番的话,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一起奚落那些共同的敌人最容易拉近这对老冤家的感情。
在人类的历史上,恨从来都是比爱更加强烈的羁绊力量,共同的恨比相互的爱更容易让人化解成见,缔结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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