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江湖？江河湖海包揽万象，龙蛟鱼虾尽在其中，正如天下熙熙，都在这里来来往往。所谓江湖，便是天下，江湖人士，便是在这江湖里讨一口营生的苦难之人，没有那么多光鲜艳丽，也没有那么多荣华富贵，若非不得已，谁又要一脚踏进这泥淖红尘之中。

        三月倒春寒后，气温陡转，山阴城①内外尽是柳絮漫天，春花争艳。江南文人雅士颇多，向来有春游踏青的风俗，同期考生曹骥今日也专程来邀我共游。“务观②，今日春游咱们便去沈园如何？听闻那里山石奇秀，园内曲水潆洄，颇有兰亭的流觞曲水之意味。”说话的人便是曹骥，其父乃从三品云麾将军，前年与我同期科考，未能及第，又生参军的念头，但其母不许他们父子同上战场丢了性命，也就赋闲在家了。而我则受佞臣秦桧所害，忌恨我扫了他孙子的颜面，不得中榜，此事在我胸中一直难平。曹骥常常约我饮酒畅谈，也是为排遣我的义愤。“你说了算，带路吧。”说着，曹骥便往我家门外走去，带路前去沈园。

        到了沈园，游园的人已有不少，群芳攒动，确实使我从冬天积攒的不少郁闷，多多少少得到了些排遣。正和曹骥笑说人物闲宜，他却突然止住笑声，望向园内小湖的对面。我问道：“你个朔彰，莫不是又看到哪家姑娘动了心，话也不搭了。”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见是一对夫妻共游，并非谁家的少女，但我身形一颤，一步踏前，张口哑哑无语。曹骥用力抓住我的手往回拉，我回头看着他凝重的目光，一时忍不住，眼中泛起泪珠。“务观，你等等。我去一下。”说完，他便疾步快走，向那对夫妇走去。

        “德甫兄！③春光可还好看啊？”曹骥笑脸盈盈地跟那个男子打招呼。赵士程也迎笑说道：“正是春光无限好，我才特意叫上蕙仙④来散散心，她整日在府中郁郁寡欢，身子都弱了不少。”说着，赵士程爱怜地拍了拍那个女子的手，她也颔首对赵士程略表谢意，赵士程心中一疼，更握紧了她的手。“来来来，正巧你也在，朔彰，我们三人同游。沈园的风光，比起宫中来，别有清秀之美。有你这个顽皮在，乐子也要多些。”曹骥讪讪一笑并不作答，却一把拉着赵士程往园子深处走，留下那女子一个人在廊道尽头的亭子里，边走边说着：“德甫兄，嘿嘿，借一步说话，借一步说话。”还不忘跟那女子赔了个不是。赵士程哪里舍得扔下娇妻，急急要甩开曹骥的手，回头之际，恰好瞥见我正站在他们对岸。赵士程突然凝住，曹骥察觉异样，也回头看看，见到我与赵士程遥望，脸色黯然地松了手，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往园子深处走去。赵士程再看向唐婉，她背对着我们，埋头不语，肩头耸动。德甫默然，整了整被曹骥弄乱的衣袖，又面色复杂得眉头都缠在了一块儿，凝视我片刻后，也循着曹骥的路去了。

        此女乃是我表妹，名唤唐婉，除此之外，她更是我曾经的结发妻子。二十岁方立，母亲亲定了这桩婚事。蕙仙颜俊才达，更是温柔体贴，爱我至甚，我也整日与她四处游玩相欢，好不快乐。却不想只数月，母亲不满我沉迷男女爱情，荒废了学业，不求仕途，故而竭力要拆散我们，几经哭诉不可得，终是一纸离书相别。今日再见已是十年，十年间离群索居，常欲去信诉思情，却数度作罢。再见之时，一喜一悲，胸中激荡，直要握碎了拳头。

        只见赵士程头也不回地走远，我来不及愧疚，疾步变小跑，奔到蕙仙面前。“婉……蕙仙，我，我真是，十年了，我从未敢想还能再见到你，竟在此相遇，我一直在想你。”她转过头来，眉间落寞，却勉强一笑道：“既已离别，思念就该作罢了，何苦再执着不放，平添烦恼……德甫他很好。”我听得心头刺痛，尤其一句德甫很好，使我恍如鸿毛一般，于她已无足轻重，又如同坠入深渊，寒意蚀心，阵阵袭来，不可阻挡。本想抓住她的手，也不再能够，只握紧拳头，锤在旁边的柱子上，忍不住叹口气，不知该说什么。蕙仙见我不再言语，自己便坐了下来，望向亭外湖中，不知所想。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却见几个仆从端来桌椅酒菜，赵士程与曹骥也随后而来。赵士程走近来微笑道：“陆务观才名远扬，一直听朔彰提到，虽有几面之缘，但恨没有机会好好请教。今日幸逢，赶紧招呼来薄酒一二，还望务观不嫌弃，共饮杯中物，畅览园中景。”赵士程作势邀我入座，虽惊他不介意我与蕙仙曾为夫妻，但也赶忙谢礼入了席。赵士程又去扶着蕙仙坐下，曹骥也悄悄落座。赵士程为我们四人斟满酒，举杯敬酒，说道：“今日春意正浓，咱们畅所欲言，兴尽方归，德甫先饮为敬。”说罢，仰头喝酒，杯中之物尽下腹中。

        酒席过半，醉意上头，我只觉得眼前模糊。清风乍起，飞絮飘过，再饮了一杯，眼中便只剩下蕙仙一人。看着已近而立的蕙仙，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婉儿，二十岁风华正茂，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哈哈哈哈，喝酒，喝酒！”说罢，又是一杯下肚。不看他们三人颜色，我把盏起身，往湖边走去，却不再见刚才的春光，十年来的悔恨愁绪都涌上心头，一杯一句，“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又是一杯酒，我转身回头，园内风势作大，树摇枝摆，再盯着蕙仙，她已然不禁泪涌。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我向蕙仙走去，何其想要抚摸她的面庞，曹骥却起身拦住我，“务观，你醉了，快坐下。”说着，他伸手抓住我的袖子，我挣了挣，不想他竟毫不松手。赵士程此时也站了起来，看着我时妒恨交杂，牙关紧闭。片刻后，他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饮下肚，又用袖口擦拭了蕙仙的泪痕，却不想蕙仙伏在赵士程手上嚎啕大哭起来。赵士程抬手轻抚蕙仙后背，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怜爱，而曹骥也颇有怨恨地看向我说道：“务观，你太过分了。”我一时无语，泪水也涌出来，再看向这亭外的池子，继续把这首钗头凤作下去“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首钗头凤吟罢，话声落时，只听蕙仙哭声骤涨，撕心裂肺。赵士程还不及宽慰她，却觉自己手上一热，袖口染红。他心下一惊，扶起蕙仙来看，竟已口含鲜血，两下咳嗽，直溅了赵士程一身。这口血，不仅溅在了赵士程身上，更溅在了他心上。他抬头怒目盯着我，狠狠落话道：“陆游，我不计前事，有心设酒款待你，只想你我与蕙仙三人就此放下心结，不再整日愁云满布。但你却定要往事重提，非把此地变作蕙仙的伤心处吗！”说罢，又看向蕙仙，心疼地说道：“蕙仙，你久病多时，不可动气，春游改日再来，今天我们就快回府调息吧。”

        蕙仙抬起头，血与泪齐下，轻哭着说道：“德甫，多年来我老病缠身，有劳你辛苦照顾我这个病秧子。本不该再有请求，但只愿你今日再容我一次，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再哭一会儿。”赵士程听了，心痛得也流下眼泪来，他哪里不知，这是蕙仙对他下了逐客令。赵士程跟着哭了起来，一时三人落泪，只曹骥一个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曹骥手足无措之际，赵士程放下蕙仙，对我拱了拱手，我还了一礼，他便领着曹骥离开了酒席。他们二人走后，我想去搂住蕙仙，宽慰她不要再哭。才刚走近，她便伸手拦住了我，说道：“你我早已不是夫妻，今日这首钗头凤已是伤透了德甫的心。行当有矩，务观，不可逾矩。”我如万蚁噬心，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纱，如何也摸不到，其中滋味，更比这十年的思念还要煎熬。

        看我静在一旁，蕙仙拿起桌上的笔，在亭柱上开始写起来。我放眼看去，原来是附和了我一首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看到这里，我心疼得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她说道：“不难，不难，我就在这里，你的心事都告诉我吧！”她在我怀里，不理会我说的话，继续作词，口中念道：“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听到她又提起多年染病，我疼得直在心头滴血，把她整个人容入怀中，想要把她的病也都容下，为她作些分担，万勿使病痛再折磨她，也想要把她永远抱住，一晌之间，竟希望当年母亲没有拆散我们，赵士程也没有出现过。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说罢，她哭声也渐渐止住，轻轻推开我的手臂，擦干嘴角血渍与眼角泪痕，强作欢颜，对我笑了笑说道：“有劳务观宽慰，我心绪已经好了许多。今日春游风物宜人，再见到你，实非所料。还你一首钗头凤，十年来的牵绊就都在这里面了。德甫已去，我不便久留，万望保重，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就要走，我一把抓住她“蕙仙！十年了，我多么挂念你，就不可以再多说几句吗！”她并不回头，只是轻声说道：“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意气用事，若是你稳重一些，也许当初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十年来我日夜凭栏托思，又怕德甫察觉，伤了他的心。角声寒风，多少苦楚，又岂能比你好过？今日我们已各是一方，就不要再牵牵扯扯，一别永散，再不要相见了吧！”说罢，她一用力，挣脱我的手，径直走远。

        看着蕙仙离开的背影，念着她刚才的话，我止不住落泪。抓起酒壶，直直灌入肠中，就如同饮水一样，想要把满腔的悲愤冲走，但灌得太急，呛了一嗓子，反而把酒喷在了桌上。一恸！我仰天长哭，酒壶跌落地上，只剩春风，还在轻拂杨柳，闲送落红。

备注：

①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

②陆游：字务观，南北宋时期诗词人，平生不得志，流转八九品小官。

③赵士程：字德甫，武当军承宣使，正四品。唐婉第二任丈夫，赵室宗亲，后封永嘉郡王，谥号恭惠，正一品。与唐婉婚后不纳妾，沈园别后，赵士程不续娶，孤身终老。

④唐婉：字蕙仙，陆游第一任结发妻子，后改嫁赵士程。

⑤曹骥：本书虚构人物，其名取自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字朔彰，取光复中原之意，其父曹忠为云麾将军，正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