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园一遇,蕙仙便常入我梦中来,或是竭力挽留,不要她再走,苦苦诉说思念,把沈园未说尽的话都讲出来;或者会梦见蕙仙携德甫同游,我只能伫立远方不敢靠近;抑或是她独倚斜阑的落寞身姿,融于落霞黄昏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常常梦到蕙仙,却从未有十年前的欢情场面,而我的梦也终在蕙仙离去时痛醒。数月之后,思念郁结于胸中,咳嗽渐多。问了些大夫郎中,开了点方子,虽有些好转,但每每想到蕙仙,咳嗽便又加剧。
正值一日,曹骥又约我去状元楼饮酒吃菜。状元楼乃是山阴有名的地方,不仅因为酒菜可口,还因为诸多考生为图个状元的吉利而来。日久天长,状元楼也就真出了些个状元,从此更成了读书人吃饭的首选之地。虽说状元楼“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这儿的闲言碎语也不在少,谈得最多的莫过于北上之事。自从圣上听信奸佞谗言,赐死岳武穆,北伐的事便搁浅了,而议和的声势渐大,状元楼的气节也不复当年。
“前相都说了,宋金之事,正如高句丽与我,议和之事于国于民都是莫大助益。”只听旁边桌上的两人又聊起议和之事,而他口中的“前相”,便是曾经天下最大的佞邪秦桧!我听得这谄媚的口吻,直想起身呵斥。“话也不能全如此,前相方殁,虽有万相(万俟卨)坚持和谈,但朝中北伐之声恐怕会再起。”另一人语带感慨说着。“哼!自岳飞风波亭案至今十余年,宋金之和已成定局,未见有什么不妥之处。武夫徒有莽忠,不能用智,我大宋军队不善骑射,怎么打得过金兵的拐子马、铁浮屠?空谈北伐,却不见那些年天下凋敝,民生疾苦?何况岳飞背刺精忠,实则图反,遑论如今的国泰民安,怕是连那位都要受他的苦头!”
我听到这里,如何忍得,拔剑而起,一挥而下,把他们桌子劈了个稀巴烂。“无耻之徒!武穆忠名岂是你们两个小儿能议论的,竟还敢暗论圣上,我这把剑今日就要正一正状元楼的骨气!”我这一劈,惹来四下里的围观,那二人吓得直哆嗦,连句硬话都不敢提,但文人要面子,也不肯轻易认错,最没气节的那个小人只缩着脖子颤抖说道:“岳飞造反并非我说的,你劈我,我也做不了主啊。宋金和了十余年了,百姓们不是越过越好吗,你何苦劈我啊。”
看这二人胆小如鼠的样子,我不禁心头一悲。不知从何时起,大宋的骨气全没了,就如同这二人一般,对金称臣。只要刀枪一指,便是捐税贡钱,临安府怕也要成了永安府!念及此处,对这二人反倒没了那么多恨意,只觉得天下皆如是,无能为也已。正感慨间,店小二赶上来冲我赔笑道:“侠士息怒,侠士息怒。这二位爷跟您各有各的道理,据理力争,据理力争嘛,何必动起干戈了不是。”说着,唯唯诺诺地向我做个动作,请我收剑入鞘。这时我也觉得失了礼,把剑收起来,气氛稍有缓和,那二人神色也松了些许。小二继续赔笑道:“侠士,您看,这张桌子的钱……”不等他说完,我掏出钱袋扔过去,他笑着数够了钱拿走,便又招呼那二人换座去了。
“当今天下真是贼鼠当道,向金称臣也能被这些人描得功德无量,北定中原何日可期啊!”曹骥在旁边恨恨地叹着气。我心中无力,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喝着酒,想着去年科考,一路到殿试,均为第一,却被秦桧打压,不能及第。而天下读书人,趋炎附势,巴结秦桧以及当今宰相万俟卨的不在少数,顿觉这本书读了也没有个出路。想到这里,我用力一锤桌子,重重叹气道:“唉!真是寒窗空华发,白头无用终!读一辈子的书又有何用!”曹骥如有所悟般说道:“嗯……确实没用,所以还是投军吧。只可惜娘亲不许,但我又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读来有什么用。唉!”我顺着说道:“对!投军吧!还读什么书,读完也不过是对秦万之流表衷,不如在军旅之间,追武穆忠魂!”
曹骥点点头,又突然回过神来,惊道:“什么?你要投军?务观,你这满腹经纶去投军太过可惜了!”我本是一时气愤说的话,他当了真,我反而不好意思说不是,只好硬找理由说着:“朔彰你别小看了我手里这把剑,平日里我拿着他是太白遗风,舞剑弄文。但真要用时,金人就如此桌,照样一剑两半!”曹骥还是带着怀疑说道:“你真要投军?”“我陆务观从不戏言。”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却听外面唢呐声起,我二人都好奇看去,原来是有人家死人,在办白事。再细看那队人,惊查带头的却是赵士程!我心道不好,情急之下剧烈咳嗽起来。
我一边掩嘴咳嗽,一边疾步冲下酒楼,连剑都顾不得带上。曹骥看我急忙,赶紧也带上剑追来,一边跑一边对小二喊道:“小二的,钱先记账上,回头再结!”那小二认得曹骥,笑答道:“得嘞,曹爷慢走。”
等到冲下酒楼,奔到赵士程他们附近,我不便拦下他们,只悄悄拉着最后面那个人问道:“敢问府上何人殁了?”那人瞥了我一眼轻轻说道:“少夫人。”我如晴天霹雳,心窝紧缩,咳嗽更加剧烈起来。又觉胸口一闷,胃里作呕,喉头涌动,猛地喷出一口血来。那人被我喷了一身血,吓得大叫起来,惹得整个队伍都骚乱了。
我正伏地咯血,曹骥在旁为我顺气,却有一人走近,喊道:“哪儿来的莽夫,看不到这儿正办着白事吗,再来添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赵府少夫人,正是赵士程之妻蕙仙!我一念及此,连连猛咳,没有心力抬头看他,泪水止不住流下,地上血泪融合,染湿了我的袖袍。曹骥一把揪住那人怒道:“还轮不到你来说话!给我好好照看他,我去找你家主子去!”说着,他便奔去前面找赵士程了,那人见曹骥打扮有些来头,说话又硬气,也不敢再对我发狠,扔下我便跟着队伍去了。
曹骥来到赵士程身边匆忙道:“德甫兄,千万别怪我无理,这是谁去了?”赵士程一听到曹骥的声音,扭头看过来,又气又怒,说道:“谁去了?你问我谁去了?不都是被你和陆游害去的吗!”曹骥不傻,当然听得出是在说着蕙仙,他又惊又愧,支支吾吾也讲不直话,最后一甩手叹口气道:“唉!务观在后面咯血了!怎么就成了这样!”赵士程咬牙恨道:“就只他陆游咯血?蕙仙血溅当场难道你看不见?他咯血,便让他死了去赔命吧!”曹骥见赵士程恨意冲天,队伍前行中也不便多说,只能草草赔歉回头来找我。
“真是蕙仙去了,务观……”再听曹骥回来认定了消息,我的悲情如滔滔江海,从胸口涌上喉头,再到脑中,又呕了一大口血,眼前一黑,便昏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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