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之华

我有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我今生收到的所有信件，听起来很吓人，其实一共也只有十几封，都集中在高中和大学时代。这些信件从高中起就被我藏在床下，后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把它们带在行李中，就算那些人和事都已褪色，就算早已不再会去翻看。看到《你好，之华》里睦睦捧出的一盒信件，是了，这就是那时的我们。

看到尹川和之华都去参加三十周年的初中同学会，觉得与人物设定太违和，但后来也就懂了。

“尹川，你好。你还记得我妹妹袁之华吗，她不太引人注意，如果你已经忘了也不奇怪。”

“你不就是她吗。”

猝不及防的泪崩。哦，这时才知道两人车站寒暄时，之华抱歉地笑，说对他的事记不太清了，背后埋藏着什么。

之华

“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为什么不解释呢？”是真的没有机会吗，当然不是。

和少女时期一样，之华从来就不是一个非常有勇气的人，既然尹川错认了她，那就当做自己是之南吧，“我只是想给你写信而已”。只有在假托姐姐的身份写信的时候，才有机会很自然地说出那些话。

大学时我在网上认识一个男生，暗恋他好几年，而对方另有所属，只好默默退缩在角落做个旁观者，中了邪一样想方设法了解他的生活——看他的高中校友录，去上他的专业课，考中文系的研究生，写了几本日记里面都是他，连无意中发现当年报纸上公示的录取名单中我们的名字恰好排在一起，都如获至宝将那半张报纸珍藏到现在。接近他身边的人，以至于和他的室友都混成了哥们儿，甚至更加密切到被他揶揄要撮合我们，却只在他面前假扮路人。几次在校园里偶遇，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也要装成淡淡地打个招呼，随后发呆到在台阶上摔跤。至于他是否知情，有时我觉得已太过明显，有时又觉得对于直男来说太难了，所以一直是个谜，很想解开又永远不敢解开。每天在猜测中度过，耽溺了自己，也辜负了他人。而我们无法挽回地日渐疏远，从起初的密切变得几乎无话可说。

后来想到注册另外的QQ号假装陌生人和他聊天，什么身份不重要，只是为了和他说话的感觉。第一次很快被识破，直到快毕业时故伎重施，很小心地改变说话风格，编了另一个身份，果然聊起来比真身轻松得多，随便什么话题都能拿来聊很久，斗智斗勇迂回周旋，仿佛回到最初的样子。当然怕再被识破不敢滥用，而且太伤神，虽然随便说几句就已很满足，但就像海的女儿的舞蹈，越享受这隐秘的快乐，也越刺痛自己。

毕业后我突然就从这陷了几年的迷梦里醒了过来，那个号码也很久没再上线，有一年中秋忽然想起登录了一下，刚好他在线，很关切地问我怎么几年都没出现，居然还记得那个我自己都忘了的假身份和聊过的话题。说对“我”的印象格外深刻，所以即使消失多年也一直保留在好友名单里，想也许迟早有天还会出现。看到这些话我很木然，只觉得实在太讽刺，他惦念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虚拟的ID，并不是我，可我明明从没变过。很想当时就告诉他真相看他的反应，还是忍住了，怕他恼羞成怒，更怕他说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只是配合我演这场戏。

从那以后，那个号码再也没登录过。

尹川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之南，为什么还要发给她那条表白的消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是单纯把她当成了之南的寄托，还是这么多年来，对之华也一直有些隐隐的羁绊呢？故意在信里问之华的近况，他想得到什么答案呢？

直到电影结束，片中也没有出现一句“你好，之华”，但尹川在写那些信的时候，应该是在心中这样称呼的吧。只是如果真的写到纸上，这个故事就再也讲不下去了。一如片中两人见面后就是真正的分别，多希望这个谜底永远都不要拆穿。

被我辜负的人，后来依旧在一起聊天、吃饭、去他家做客，对当时的事决口不提，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为之狂热多年的那个暗恋对象几乎完全淡出记忆，而他的影子和那些并没被我写进日记的事却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心底的抱歉和莫名的牵绊也越来越重。后来我们都换了手机号，他的QQ也被盗，同样在我的好友列表里沉寂了多年，同样一直没被我清理掉。有一天僵尸号码忽然复活发来一条消息，警觉的我马上发现，他透过一点蛛丝马迹发现了我的博客，翻看了所有的文章，包括一些关于他的遗憾和情结。那些永远不曾预期会被当事人了解到的隐秘，被那个IP浏览了很多次。发给我的消息里当然不会说这些，只是表现出偶然找回号码的样子简单叙旧，我起初很生气，但也觉得这大概是能够解救我的无地自容的最好方式。两人都假装松弛，很努力地寻找让对方能够自在一些的表达方式，一如之前近二十年中，各自心怀鬼胎的默契。我思来想去，非常隐晦地在玩笑中表达了埋藏多年的歉意，我知道他收到了。

从那以后，那个头像也再没有出现过。

之华和尹川在图书馆分别时迟迟没有放开的，是两人第一次握紧的手，立刻在脑海中跳出来和这个镜头重叠的，是在一家书店里的我们，也有过一次很正式的，同样是二十几年来唯一的一次握手。

之南

她为什么会选择张超，看起来是整部电影里最不合逻辑的事，但，也未必。

婚后的岁月里，她为什么会一遍遍地读尹川寄给她的小说，她后悔了吗，为什么隐瞒自己的境遇，选择放弃呢。

最后一次自杀为什么是在同学会前夕，只是巧合吗？留给孩子的遗书为什么是自己当年的毕业发言？

我今天又打开那叠信读了一遍，在来信人的口吻中想象自己去信的内容，可以看到升入大学前后那几年自己真的很灰暗。我的通信对象不多，但和每个人的情感相信在那时都是真挚的，每个人都说你是最优秀的，可是我并不喜欢，我不是自我驱动力很强的人，在大学里终于可以放任自己随波逐流，像是对被逼做惯了“好孩子”的一种报复。那些信，都是只通了几封便中止，可能是因为不想重复那些灰暗心绪，又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话题继续。曾经越亲密的人，在疏离之后就越觉得难堪，当年心理距离很近的朋友后来再发消息或想约我见面，我也只是在看过之后默默关掉消息窗口，对方可能觉得我绝情，但我宁愿自己翻看当年的信件和照片，也不想看到都已改变了的我们还要装作热情不减的尴尬。何况自己已不是别人眼中所期望的那个自己。

“我们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十几岁的中学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想的应该都是光明的那一种，四十岁回望的时候才知道真的是，无限可能。

这段文字的确是青春期里写出的话，但出现在1988年的初中毕业典礼上还是有点丧，不太符合真实的国情。违和感的段落还有不少，虽然情感内核是真实的，可是讲出来的并不像真的发生在中国的故事。但不妨碍它的动人，换了任何一个中国导演，都不太可能拍出这种坦荡、克制又暗潮汹涌的情感。

张子枫演得真好，很喜欢少年之华和尹川在路口的那一段，镜头围着两个人不停旋转，各怀期待的他们像是在世界的中心。想起初相见，似地转天旋。

当意念改变，如过眼云烟。

（20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