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了?吃什么?”
我拉开了吧台的高脚凳,还没坐稳,侧着身子,随口应着“老样子。”
荔姐微微一笑,“去见他了吗?”语气里满满的平静,没有一点情绪的起伏。
我无奈的一笑,摇摇头,“见不到,他忙,”轻叹一口气。
“荔姐,喜欢他,让我觉得好累哦。”
几秒钟的安静,荔姐转过身,背对我,“诶,嘉嘉,今天有刚到的草莓哦,要尝尝吗?”声音里有一种甜甜的温柔。
荔姐今年30岁,却一点没有大多数30岁女人对时间的焦虑和不措。我曾经以为,是因为她在这个年龄就拥有了太多别人无法企及的光环,才常常会摆出一副普渡众生的微笑。但是,她却在29岁最后一天,出其不意的放弃了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公司,和朋友选了这个门可罗雀的小巷子的一个小门店,开了一家豆花店。用她的话说,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做好一碗豆花,比其他虚头巴脑的东西来得更有安全感。
“你就是想做个豆腐西施呗。”我常常会调侃她。
“我的姿色,什么抬头的西施做不了?”
连抖机灵都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女人。
荔姐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个在清华学物理的男生,我常常开她玩笑,你把国之栋梁就这么诱骗过来跟你做豆花,你于心何忍。她哈哈笑着,怎么,国之栋梁就不用接地气的过日子了吗?
据她说,小男生在追她的时候,天天跑到店铺里吃豆花,但是理工男不擅长情感表达,每次只能害羞的看着荔姐,然后说不出一句话。有一天,荔姐端着刚刚做好的一晚草莓豆花,一本正经的问他,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腼腆的理工男,脸红到了脖子,结结巴巴了半天,说了一句,你愿意看星星吗?嗯……用我自己做的天文望远镜。
“你就这么答应他了?”
“他很可爱啊。”荔姐笑着说,俯着身子,把刚刚切好的一颗小草莓,小心翼翼地点缀在了白白的豆花上。
每次看到这个微笑,都会让我想起和荔姐的初次相遇,我坐在豆花店靠窗的位置,抓耳挠腮的思考着怎么捋顺我的小说的故事结构。她把我点的草莓豆花轻轻搁到桌上,然后俯下身子,看着我的电脑屏幕。看了很久。
“作家还是编剧?”她依旧俯着身子。像海藻一样的微卷发丝送肩上洒下来,摇曳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豆沙色的口红,一点都没有攻击性。
“额……我就是个写小说的人。”
“那就别改了。挺好的。”
“诶?”
她抬起头,“这个”她指着我的电脑上的文字,“嗯,读起来有海风吹过来的感觉。”在转身的时候,她像想起来什么一样,回过头,对我说,“那种感觉,就像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笑起来的那种感觉。”
“哦,还有,豆花要赶紧吃。现在有什么事情,比你吃一碗老板精心准备的豆花,更重要呢?”
她说的没错。
我走过了很多地方,尝过了很多种豆花,但是任何一种,都不似荔姐做的那种,甜而不腻的入口即化,水果和豆花的口味有种和谐共处的平衡,多,却从没有在口感层次上争奇斗艳和喧宾夺主。
荔姐缓缓地为我沏上了一杯绿茶,说,大多数时候,食物与制作者之间就是一面镜子,互相映照彼此的模样,就像你和你的故事一样。
结账的时候,我对她说,那个男主角,就是按照我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的样子写出来的。
荔姐意味深长的笑笑,“我知道啊。能这么用心的把每一个或明或暗的细节都用来勾画这个角色的善良和美好,那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爱的。”然后她顿了顿,说,可是分手后,还能把对方写的这么好的,不是情种就是真善良。
我哈哈大笑。说,可能因为我不聪明吧。荔姐也哈哈的笑,我很喜欢你呢。
然后,我们就这样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只是现在,我才明白,荔姐说的那句话,看似是在说我,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
(二)
在我的印象里,一向平静如水的荔姐,只有一次手足无措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坐在吧台上,在键盘上敲打着小说。
荔姐话变得很少。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她不断的把手机调大音量,过一会儿又调成震动,又过了一会,调成了静音。坐立难安。
我装作不经意吃了一口草莓豆花,然后说,“荔姐,如果他对你很重要,你要不要先给他打过去呢?”
她愣住了。
随后勉强的笑着,转身,撩起了门帘,落寞的走进厨房。
那天晚上,在后厨房的门前,荔姐蹲在黑暗里,点着了一支烟。她的呼吸很轻,我只能凭借烟头上的小亮点来判断她的位置。她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感觉到她在黑暗里渐渐的站起身,掐灭了手里的烟。恹恹的说,
嘉嘉,可以陪我去外面走走吗?
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么颓丧的样子。我曾以为荔姐的心里,是一片很深很深的汪洋,任你投一块石头下去都不会荡起一点点的涟漪。而这个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一个人,只一条信息,便能让她的心中翻江倒海。
“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水没有灵气。”
“在我正在纠结要不要离开这里,回到南方的时候,我遇见了他。我第一次有了为一个人改变我生活轨迹的想法。”荔姐自顾自的说着。
“这种想法,已经很可怕了,不是吗?”
他是她在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认识的。荔姐对他一见钟情。但是那时,年纪轻轻,在感情中略显笨拙的她,不知道怎么开启话题,更不知怎么让这个别人眼里的优秀男生喜欢上她。
只是现在,荔姐总会自嘲似的说,毕竟回忆这种东西,太喜欢自作主张的添油加醋了。活在心里的美好模样,都是时光筛出来的想象。
“我们在一起一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荔姐冷笑一声,“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们算不算在一起了。我总觉得他从没有爱过我。”
春天虽然到了,但是夜晚的风,还是有些凌冽,我不自觉的裹紧了我的外套。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看了一眼,是我一直等的那个人发来的消息。荔姐看了一眼我,说,“是他吧?”
我嗯了一声。
她又恢复了那个温柔的微笑,“外面有点冷,我们回店里吧。”
我靠在洗手间的门廊上,在手机上编辑了一些文字,然后又删掉。我只是觉得我需要做出一种决定,一种带有姿态式的决定。我看着荔姐表面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已厌倦了这场暧昧拉锯战里遥遥无期的揣度和坐立难安的迎合。只是对他的喜欢和偏爱,却把我的手脚束得死死的。
我还记得有一天,荔姐没有任何开场白的对我说,嘉嘉,你知道吗,有些人,对于你而言,就是一道坎,越过去了,生活不会变得坦途开阔,只是越过去了而已。但我们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而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下一个坎,要越过去。
(三)
吧台坐着一个男人。西装笔挺,脸部线条硬朗,但是眉眼间,却还透着一点孩子的阳光。看得出来喝了很多酒,眼神有点迷蒙,但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荔姐身上。
荔姐也只是自顾自的处理着食材,不发一语。
我大概猜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以及,和荔姐的关系。
过了良久,男人伸手把面前的草莓豆花朝着自己拉近了一点点,低头吃了第一口豆花。吃完了第一口,他把勺子放进碗里,轻轻的搅动着碗底的豆花。
“荔荔,你做的真好吃。”言语中带着宽慰的微笑。
荔姐没有抬头,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荔荔,我要结婚了。明天。”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荔姐,荔姐手中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茶杯。
她从左手的手腕上取下一个黑色发圈,熟练的把原本披散着发丝聚拢了一起,扎成了一个马尾。然后从壁柜里缓缓取出了茶具。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
荔姐全程都很专注,仿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揉进这一套熟练的动作之中,干净利落的处理中,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告别仪式。
她将斟毕的茶,双手奉于那个那人的面前。
“说到底,我们也是【一期一会】了。”她温柔的笑着,再也没有那晚的局促和不安。在那一刻,我知道,她终于下了决心,决心离开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开始的时刻没有【仪式】,荔姐却用了另一种的【仪式】,来开启离别的时刻。
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我按下了通话键。
“喂。”
“我们聊一聊吧。”
“嗯?”
“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你只想把我当作朋友,那我们就不要再跨越朋友的界限了。”
电话那头没有了音讯。
我落寞的回到吧台前。
荔姐看着我,说,“嘉嘉,今天有新进的草莓,要尝尝吗?”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现在有什么事情,比吃一碗老板精心准备的豆花,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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