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牛爷

牛奔家供着两个“牛爷”，一个是真牛爷牛套，已过米寿，牛奔叫他“大牛爷”；一个是假牛爷“雪梨白”——一头牛，老掉牙的一头白牛，牛奔叫它“二牛爷”。

“打一千，挨一万，正月十六吃顿饭。”别人家的牛一年只吃一饨饭，牛奔家的牛当“爷”供，天天顿顿吃饭。快30年了，牛家的每顿饭或稀或稠，第一碗是大牛爷的，第二碗是二牛爷的。二牛爷的饭通常都有大牛爷双手捧着，走进牛屋，倒进牛槽里搅拌。每当此时，二牛爷会抬起头来感激地望主人一眼，然后俯下头来“咯嘣咯嘣”地吃起来……

牛套就牛奔一个孙子，自小被视若宝贝疙瘩。牛奔九岁深秋的一天，牛奔下学回来饿得饥肠辘辘，奶奶先给大牛爷盛第一碗，接着给二牛爷盛第二碗。牛奔东瞅西瞧，大牛爷还没有收工，从奶奶手里夺过热饭，吸吸溜溜地吹着喝了起来。大牛爷这时候回来了，瞪着虎眼大声吆喝奶奶，奶奶眼里噙着泪水端着饭向牛屋走去。牛奔看不过去，轻声咕哝说：“不就是一头牛嘛，当爷供着，比人都金贵！”

话刚落地，牛奔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瓷碗落地粉碎，稀饭溅了一身。身子哆哆嗦嗦的爷爷，像一尊黑煞神一样站在他的面前。牛奔愣怔过来，“哇”一声大哭起来……

九岁的牛奔万分委屈，奶奶把他搂在怀里，声泪俱下，讲起了牛家与牛爷的故事——

土地都分包到一家一户多年了，咱老牛家还没有一头牛。你爷爷做梦都想买回一头牛，属于自家的一头耕牛。一头耕牛是农家的半拉儿家产，需要不少的钱。钱是硬头货，正当你爷爷为买牛钱犯愁时，煤窑沟你表叔来了，说他们那里小煤窑多，下窑背煤挣钱快。你爷就动了心，粗略一算爷儿仨背上一个月的煤，刚好可以买头好耕牛。表叔说窑主不好说话，你年事高不要，小侄儿年嫩也不要，只有大侄儿一身的力气，窑主喜欢。你爷买牛心切，到代销点买了香烟，缠住你表叔不放，你表叔就答应了。那是农历正月十六，老驴老马都歇的那天，你爷爷领着你爹、你叔——爷儿仨很牛气地出发了。那时你才刚过满月，出发前你爹在你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你叔也亲了一口，把你也亲哭了，“哇哇”地哭了好久好久。人生无常，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你们父子、叔侄的最后一面……

井筒背煤

你表叔打马虎眼，你老干姜的爷爷和你嫩皮娃娃的叔叔都下到了井洞里。大约是背到第三趟时，你爹肚疼想拉屎，放下口袋找拉屎的地方。慌不择路，你爹小肚子下坠疼痛，就跳进了一个下扎洞里，脱裤子蹲下就脏气中毒了（二氧化碳窒息）。一奶叼大的你爹和你叔可顾伴，亲着哩！你叔不见了你爹，就找你爹。第一次下窑背煤的你叔对井下一抹黑，焦急中向一只鬼眼闪烁的灯泡跑去。这就看见了那个下扎洞，灯泡就在洞口上面吊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你叔叔看见了躺在洞里的哥哥，你叔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跳了进去，待弯腰去拉你爹时，顿感呼气困难，四肢发软，很快就也倒下了。你爷爷突然不见了两个儿子，也循着灯光找来了。他听见你叔叔在下面呼吸困难，发出“呼噜——呼噜——”拉锯般的响声。摘下头上的矿灯向下探看，你爷爷头蒙心碎：他看到他的两个儿子平躺在里面，脸色发紫，手与手紧紧扣在一起……你爷爷呼喊着救人，跟班的煤师飞快跑来了。就在你爷爷跳下去的时候，煤师从后面拉住了你爷爷的衣服，把你爷爷使劲拽了回来。你爷爷哭着还要跳，煤师飞起一脚把你爷提出了五尺远，“偷下井的‘老杂毛’，再下去你也爷没命……”

眨眼间，虎熊熊的两个孩子没了，我和你爷哭得死去活来。煤矿包的死亡赔偿金送来了，刚好能买回一头大牤牛。这头“雪梨白”牤牛就是这时候进到我们牛家门的。一天夜里，你爷爷背着家人牵着它来到你爹、叔的坟头，点香烧纸后轻声絮叨着。万痛穿心，你爷爷絮叨着突然倒地人事不省。那头白牤牛就伸出舌头使劲舔你爷爷的脸，硬是把你爷爷给舔醒过来……有一次，你爷放牛时杀窑梢把腿摔骨折了，眼看日头落山回不了家。白牤牛就用嘴噙着你牛爷的的裤腰带，走走歇歇，硬是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你爷抓回了家。你爷痊愈后就搬进牛屋睡觉，逼着让孙男嫡女们叫它“二牛爷”……此后很多很多黑灯瞎火的夜里，你爷的嘴里也不知咕哝的啥话，反正只有你“二牛爷”恭恭敬敬地听着……

九岁的牛奔听罢奶奶的故事，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再见二牛爷竟没有了一点反感和妒意。他不但常常替爷爷给二牛爷送饭，而且还在下学的间隙里，把二牛爷牵到地边吃鲜嫩肥美的野草。二牛爷神躯高大，滚瓜流油，力大无比，经常拉独犁独耙，乡里乡亲家的土地也没少帮耕。岁月无情。风里来、雨里去的大牛爷和二牛爷都老了，一个干不动农活，一个耕不动地了。村里人经常看见大牛爷头边走，后边尾巴似的跟着二牛爷，除了出坡吃草，更多的是去墓地晒暖、拉话儿。

墓穴是青砖拱砌的，上面立祖的是牛爷的穴位，下面还有一拉溜儿的三座砖拱墓。牛爷嘱咐牛奔等他百年后，把寄埋荒野的的两个儿子迁来守在脚头。爷爷虽没有说，牛奔心知肚明，那个穴位是留给二牛爷的。

牛王墓

后来，大牛爷去世了。二牛爷卧在大牛爷的墓穴旁，不吃也不喝，死拉活拽也不起来，直到没了气息。牛奔要把二牛爷埋进墓穴，遭到家人和近族的坚决反对。病恹恹的奶奶这时发话说： 老头子有言在先，就当我们多个儿子，“二牛”死葬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