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沉的暗下来了,杨柳还走没有到家,地面泛着水光,就像走在一汪荇草丛生的潭里面一般。
恍惚间,拐角处似有一只瘦狗的影子掠过,冷风迎头袭来,杨柳的眼鼻间这才清明过来。天已经和瓦一般黑了,不知有多深的雨积攒在里面,杨柳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呀”刘婆子正把茅草往回抱,一转过身,就看见一条瘦瘦的人影,惊了一大跳。“柳儿,你咋回来了”
“嗯”这就算是回答了,没待刘婆子细问,雨就像戏台上那缓缓拉上的幕布,从天上,从远方落了下来,劈里啪啦,咿咿呀呀,一场戏蒙着眼上演。
要不是李太爷念着刘婆子给他们家洗了一辈子衣服,杨柳上哪儿找得到这样体面的活计,为此每逢年节,刘婆子都想法设法的送点东西去—树上结的桃儿啊,杏啊——除了这些中看不顶饱的东西也无其它可送的,不过她也狠下心送过一只鸡,一只鹅,那是杨柳去李府的第一年,她怕儿子被人欺负,可现在,杨柳竟对她说今后去不成了。
刘婆子气的伸出她肿大的手指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说,是不是做错事儿了,惹得老爷小姐们生气了,把你赶出来了”她极力的将脸皱起来,可松垮的黑皮依旧是一层叠着一层垂下去了,看不出什么怒色,只可以从她紧绷的嘴唇窥见一点怒气。
面对质询,杨柳只是低着头站着,一言不发。母子上次见面还是过年时,对于一个年迈的老人,有什么比得上子女的陪伴呢。可当人的肉体在受苦时,一切情感宣泄都会遭到镇压——自我的镇压。
“你说你回来干什么,给老爷好好赔个不是就行了,就算...,哎,走,娘跟你一起去,咱孤儿寡母的,娘又给他们当牛做马了一辈子,不会太刁难咱的,走吧”
刘婆子边说着边去拉杨柳的手,摸到阔大的袖子里一根细硬的骨头。
雨已经是很大的了,整间屋子都在簌簌的颤抖,冰凉的雨水滴到刘太婆的衣颈里,一路滑过脊背,惹得她一身战栗。
见杨柳还是不动,刘婆子软了声气“哎,柳儿啊,谁叫咱们命贱呢,那老爷小姐打你骂你,忍忍也就过去了,又还有什么法子呢,听娘话走吧”她几乎是哀求。
可她面前这个年过三旬的男人如今竟像大虾一般弓了起来,刘婆子只感觉到手中的身体颤抖的厉害,那感觉和杨柳的父亲濒死前在她怀中的挣扎一样
“娘啊,我是个废人了啊,娘啊——”
风到底还是撕碎了泛黄的窗纸,朝母子俩猛的扑过来,惊愕间,刘婆子看见一只袖管腾向半空,青色的粗麻布连着杨柳的胸颈,柔柔的荡漾,像是一种炫耀。
手是叫人活生生砍下来的,杨柳命大,被丢在猪圈里也活了下来,只是瘦成了一副骨架子。但也多亏了他这副鬼样子,吓坏了捡风筝的婢女,不然这事儿还传不到李老爷耳中。他斥责了管家一顿,杨柳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不然早就叫狗叼去了。
等刘婆子再醒来已经放晴了,天流着绫罗绸缎一般的光,到处都很清晰,一眼可以望到天边,透过半挂着的窗户,连半瞎的刘老婆子都能看见屋前一地凌乱的茅草——“柳儿!”她惊吓着坐起身来。
脚下仍是一片泥泞,她扶着床,艰难的走到门外,杨柳正在院子里东一下,西一下拾捡着茅草。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刘太婆的一场梦,杨柳看到她后只是平静的说,“娘,饿了吧,我去给你煮饭”那袖管仍旧空空荡荡的悬荡着。
“柳儿...,我的儿啊...” 刘婆子突然哀声叫唤起来。
一叫就没完,就这样,凄凄惨惨的叫声一路拖到了李府门口,可根本没有触着那朱红的大门,就被守门的护卫拖远了。声音又往偏门去,来见他的是李管家——她和她儿子的主子。
“大人啊,杨柳的手啊,怎么就..断了啊,怎么会呢...”。一身绸缎的李管家垂眼看着刘婆子。
“刘婆子,当初可是你求着我将杨柳收进来的,现在作出这般模样,又想干嘛呢”
对啊,她想干嘛呢,讨要公道,还是要钱呢,她都没想过。她就像那快被水胀死的人,不号啕一场将那满腔的哭水吐一吐,只怕五脏六腑都破了。
“大老爷啊,你叫我们母子俩今后怎么办啊”她仍旧凄苦的哭,像要把脖子扯断般的哭,引得不少人围了过来。
“好了”李管家喝斥了一句,往她面前丢下点儿碎银子“走,别再这儿哭丧了,以后你敢再来,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嘭”的一声,门堵在刘婆子面前,此后任凭她如何敲,这门再没打开过。
杨柳回家不多时就病倒了,请了两次大夫,病不见好,钱却花光了。待家中的余粮吃尽的时候,冬天到了。年老妈妈和病儿子该如何挨过凛冽的北风呢,哎!
“柳儿,快,包子!”不知是刘婆子怕被人抢走还是她太冷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这个小小的包子上,递到杨柳嘴边时,已被压成饼了。
屋里光线很暗,窗户是刘婆子捡了布蒙上的,床上的杨柳只漏出个头,余下的身体虽被挡住了,但从那没有一丝起伏的形状也可想见,他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柳儿,饿了吧,来吃”男人瞪着双眼,紫黑色的嘴唇不住地嗫嚅,含混不清的念着
“娘,唔...疼..啊,疼..”
从刘婆子脸上深陷进去的两个黑洞里又流出两行冰一样的泪来。她抱着竹筐一般轻的头,再讲不出一句话来。
刘婆子出门的时候,雪虽停了,但四处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她尖尖的脚在雪地里戳出两列歪歪扭扭的窝子,一路往李府的方向......
一辆牛车冒着大雪往城郊去,车夫皲裂的手拿着鞭子抽在牛身上,北风卷着雪抽在大地上。车后面跟着几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一步三回头。
草席下悬吊的几只手,晃晃悠悠的,像一条条长长的肥肉。
“轰”,刘太婆埋在了死人的下边......
灰蒙蒙的天,雪仍旧密密麻麻的往下落,黑瓦红墙后,几只麻雀跳跃着啄食雪地上的黄苞米,
“老爷,门外的叫花子怎么办,日日赶,日日有”
“你说呢”
“我说打死两个,杀鸡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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