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古朴逼仄的铃雀桥,那边便是青枯巷,顺着青枯巷曲折蜿蜒的小径往里走,第六家便是青衣宁裳住的地方。
青衣宁裳曾经名噪一时,受人景仰,如今却落魄凄然,住在这肮脏偏陋的青枯巷。
青枯巷的巷口有一棵特别大特别大的桂树,那树枝繁叶茂,葱郁异常。每当雀背驮夕阳的时刻,便能准时看见青衣宁裳在大树下的轻轻吟唱,青衣宁裳声音凄婉,咿咿呀呀,头发蓬乱,面容惨淡,只有身姿还是绰约依旧,她边唱边舞,一直舞到月上柳梢,更深露重,秋风扫过她单薄的衣衫,更让人不由心生凝重。
“小姐,走吧!”叫春晴的婢女说道。
“监视我们的人走了?”
“是呀小姐,都走啦”春晴心中暗奋。
“那……我们回去”
宁裳轻描淡写般说完最后的话,便转身入了青枯巷。
被司令雷鸣监视的这半年里,宁裳每天都装疯卖傻,一如当初在司令府一样。
这一夜,宁裳是和衣而睡的,自从装疯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洗不漱就睡的样子,因为第二天铁定还要继续疯下去。
“六姨太在家吗?”日上三竿的时候,司令府管家雷福登门拜访,他的手里一如既往提着一副药,虽然身形有些佝偻了,然而眼睛却炯炯有神,并且森冷无比,森冷得仿佛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的虚形假象。
宁裳不敢去看这双眼睛,只是身子斜攲着院子里的一棵夹竹桃树,眼神呆滞地咿咿呀呀着。
“药给我吧,雷管家”春晴一边领雷福进院一边笑吟吟地谨慎接过药。
“司令大人说了,六姨太可以在此安心养病,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就接您回去。”雷福忽然拱手弯腰,朝夹竹桃树那边高声说着。
宁裳却只当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依旧咿咿呀呀唱着乱七八糟的词,并且已经舞起来了。
看宁裳依然还是老样子,雷福于是不再多说,告辞了。
待雷福远去之后,春晴立即就关上了门,然后迅速跑到宁裳身边问道:
“小姐,这药……还吃吗?”
“吃!必须吃!”宁裳决然道。
“可是小姐……你已经吃了半年了啊,俗话说,是药三分毒……”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吃……后果会更加严重!”宁裳的语气斩钉截铁,让春晴顿时无话可说。
直到傍晚时分,宁裳依旧来到那棵桂树下,今天的天气有些阴冷,待到暮色四合时竟下起了细细绵绵的小雨,雨打在宁裳本就脆弱的身体上,这让宁裳有些措不及防。然而她却只眼巴巴望着不远的铃雀桥,那桥漆黑一片,空无人影,如同焚了一半的黢黑木头一样。
“宁……裳!”
随着身后的熟悉声音响起,一把青色的油纸伞跃然于头顶之上,它帮助宁裳挡住了这来自天地间最广阔的雨,也给宁裳带来了不经意间的惊喜。
“你来了。”宁裳喜道。
“宁裳,你…你受苦了。”苏景闲语气有些哽咽。
“你快走吧,你也知道……有人在……监视我……”宁裳突然就转过了身,声音抽泣着。
“好,我……我这就走”苏景闲站在宁裳身后,不住颤抖着说道:“不过,宁裳你放心,我……我一定会救你的!”
二
铃雀桥的另一边,是苏家当铺,苏家当铺曾经如日中天,名噪铃雀桥两岸,却因为得罪了雷司令,如今生意逐渐惨淡,日下江河。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当铺的生意一直都是少东家苏景闲打理,苏景闲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虽出生于富裕之家,却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他能力出众,同时肯于吃苦和钻研,接手苏家当铺的第二年,便成功扭转了父亲去世后生意的颓势。
此后的五年里,苏家当铺一路扶摇直上,一跃成为铃雀桥两岸的首屈一指的最大当铺,苏家的富裕程度曾经一度让人猜想,苏家可能占有了铃雀桥三分之二的财富。
直到遇到司令雷鸣,这种形势才急转直下。
司令雷鸣三年前因兵败而逃到偏僻小镇铃雀桥躲避追杀,一个月后,听说追杀他的部队又被另一批人打败,便选择留在银雀桥作威作福。
苏景闲一开始仅仅是看不惯雷鸣的飞扬跋扈、蛮横无理,既而逐渐转变为深深的深恶痛绝。
而雷鸣也在时刻忌惮着苏景闲,与其说是忌惮,倒不如说是觊觎,自从来到铃雀桥,雷鸣就一直觊觎着苏家的巨额财富,“铃雀桥财天下有,三分之二在苏家”,在雷鸣看来,如果传言非虚的话,那么他只要占有了苏家的财富,便可拥有打出铃雀桥的本钱,东山再起便指日可待了。
而面对雷鸣,苏景闲其实在三年前就早已做好了充足准备,他早就把家里的财产全部兑换成了黄金,并悄悄溶解,最后铸造成一尊巨大的金佛深埋于地下,这地下的位置,也只有他苏景闲自己知道。
所以三年来,尽管雷鸣曾以各种理由查抄苏家数十遍,然而最终还是一次次被苏景闲气的横眉竖目、铩羽而归、几无所获。
苏景闲太了解这个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雷司令了,苏景闲知道,一旦他的计划得逞,也该是苏家毫无利用价值的时刻了,到时候,他会怎样对待苏家以及苏家人,不用想也能猜到,所以还不如就这样跟他耗着,残喘一时是一时吧。
三
夜深露重时分,仆人义龄敲门而入。
“少爷,您找我?”义龄进屋后恭敬站立着。
“义龄,快过来”
看到是义龄,苏景闲沉着的脸上这时才有了一丝的笑容,他接着说道:
“义龄,那件事,你有一直在办吗?”
“哦,少爷,您交代的那件事我一直都在努力办,请少爷放心!”义龄的语气呆呆的,一如他的脸一样。
“义龄啊,那件事还是要抓紧时间,我感觉……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沉默了片刻,苏景闲突然用担忧的语气说道。
“不过少爷您放心,我已经有线索了!真的!”义龄的话说得有些匆忙,显示出语速的飘忽不定。
“有线索了?你怎么不早说啊?”苏景闲的眼睛放出光来。
“少……少爷……是这样的……线索有是有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去验证真假,所以才没跟您说……”义龄边挠着头边吞吞吐吐说着,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义龄你快说!在哪里?在哪里?”苏景闲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墨城……少爷,我需要去墨城一趟……”
“什么时候去?”
“后天,等忙完明天当铺的活……”
“什么后天?明天一早就去!把当铺的活扔了!”
“啊!”
“啊什么啊,准你长假,明天一早出发,知道吗”
“好咧!少爷”
听到少爷准他长假的消息,义龄兴奋极了,苏景闲看到他的这副模样就有些来气,突然翻了一个白眼对他说道:“去到墨城,如果消息为真,一定迅速回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看到少爷脸上的担忧之色,义龄马上恢复到恭敬的样子,用斩钉截铁的语气保证:
“少爷放心,我一定会速去速回的!”
四
仆人义龄的马车慢悠悠,行走在去往墨城的大路上,这一路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一副一点都不着急的模样。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一点都不着急。
还记得半月之前,他已经偷偷来过一次墨城,那是他背着少爷苏景闲来的,没有人知道半月前的那场墨城行中义龄与司令刘钧烈之间谈了些什么,只有义龄自己知道,那次的交谈让刘钧烈哈哈大笑、欣喜异常,亲自送迎他到府门之上。
想到这里义龄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毫无遮拦的狡黠,他笑了笑,这笑又看起来无比奸诈。
“容请通报一下,就说……铃雀桥义龄求见!”义龄躬身施礼,声音沉稳,不慌不忙中已在说话的罅隙间将几枚大洋顺势塞入守卫兜中。
守卫见状自是欣喜不已,很快便得来“准入”的指令,将义龄迎入巍峨堂皇的刘府。
端坐大堂之上的是司令刘钧烈,他相貌粗犷、身形魁伟,虽是过五十的年纪了,却看起来一点都不稳重,天生是个猴急的性子。
“哎呀呀,我说是谁来了,原来是义龄小兄弟啊,快进来!快进来!”还没等义龄进入大堂,猴急的刘司令已经起身了,他的声音又粗又高,给人一种不可临近的威严和气势。
看到他这架势,义龄于是故作惶恐之势,躬身低声说道:
“小人义龄,见过司令大人!”
刘钧烈却也不跟义龄客气,只是一味拉着义龄进了屋,才缓缓急问道:
“我说义龄小兄弟,你上次答应本司令的事情怎么样了啊?”
接着他又急不可耐地起身,踱着步气呼呼问道:
“哎我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兵宰了那个天杀的雷鸣啊!”
义龄见他没个沉稳样子,却也不答话,只是一边喝着刚沏来的热茶一边耐心听着刘钧烈的啰嗦不止。
过了好一会儿,义龄这才缓缓开口道:
“司令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燥,如今您出兵铃雀桥,的确可以一举宰了雷鸣那家伙,可是……您又忘了吗?“铃雀桥财天下有,三分之二在苏家”啊!雷鸣现在不是还没有逼问出苏家巨额财产的下落吗?”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问出下落啊?”听了义龄的话,刘钧烈还是一脸的不耐烦:“你知道吗?自从你告诉我他的下落以来,我是日日夜夜都想宰了他!”
见刘钧烈如此沉不住气,义龄倒有些担心起来,于是沉吟片刻说道:
“司令大人大可不必心急如此,小人有一计谋,担保很快就会有苏家财产的下落!”
“哦,你快说来听听”刘钧烈的脸色突然转躁为喜,停下踱步的脚好奇问道。
义龄于是起身,走近刘钧烈,二人耳语一番之后,这才见刘钧烈笑的更加欢快了。
“义龄小兄弟,你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可真是太妙了,哈哈哈!”
“那大人就等我的好消息吧!”义龄说完便要告辞。
刘钧烈却假意挽留,甚至说晚上要设盛宴招待,却都被义龄一一推辞了。
直到义龄的背影远去了,刘钧烈这才恢复正常的神态,内心不断盘算,盘算来盘算去。
“刘才!”
随着一声怒吼,仆人刘才慌慌张张过来。
“司令,您找我?”
“去!带几个人盯着!”
“小的明白!”
五
刘才来到铃雀桥已经三天了,自从上次司令交代让他盯着义龄的一举一动,他就从来没有懈怠过。通过监视,刘才发现,义龄已偷偷进入雷府多次了,具体和雷鸣聊了些什么,刘才并不知道。刘才把情况报告给了刘钧烈,刘钧烈却只是咧嘴大笑。
“很好!”他黢黑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张狂和狡黠,继续悠悠说道:“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随后他又命令刘才:
“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
刘才这才领命回去。
再次来到铃雀桥,刘才是一个人,这次司令没有让他带其他人,所以对于刘才来说,他兴奋极了。
还记得多年以前,他曾短暂停留过铃雀桥。
那时候青衣宁裳名头正盛,一场荡气回肠的《霸王别姬》至今让他难忘,只见庄严宏大的戏台之上悠悠然立着一位身着青色褶子衣的虞姬,她手持宝剑,表情刚烈,悲悯动人地唱道:”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
那一幕看哭了所有的在场观众,也包括他自己,还有那个苏家阔少爷苏景闲。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认为自己是始终喜欢着青衣宁裳的,只是这种感情他不能有,也不配拥有。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也许是出于他们小枪会在铃雀桥的工作目的,他在离开的时候安排春晴以丫头的身份接近宁裳并取得了她的信任。
六
古道茶楼不事修缮,一如它的名字一般古旧破偏,在铃雀桥,这应该是一家最不上档次的茶楼了,然而每天来这里吃茶谈事的人却络绎不绝。
刘才之所以选中这家茶楼与春晴会面,也是因为看到出入这茶楼的人都是贩夫走卒、平头百姓之类,绝无有头有脸之辈。
“头儿!”
一进门,春晴兴奋叫道。
“小声点!”刘才对着春晴翻了个白眼,接着又不放心问道:“确定没人跟踪吗?”
“头儿放心,绝对安全!”
春晴一边不客气地落座,一边不客气笑嘻嘻地倒着茶。
“哎呀,好烫!”
“你看看你,还是老样子,毛毛躁躁!”看到春晴被茶水烫到,刘才于是嗔怪道。
春晴却也不管这些,语气懒洋洋问道:
“头儿,找我什么事啊?”
“哦,你还知道有事啊?”刘才还想继续跟她拌嘴,但是突然面色微沉,过了一会才又兴奋开口:
“我感觉……我们的光明要来了!”
“什么?头儿,你快说说怎么了?”春晴既惊讶也激动。
“这么跟你说吧,如今雷鸣在铃雀桥确实气焰嚣天,但是苏景闲的人已经找到了当年追杀他的那个司令刘钧烈,刘钧烈他们要做的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但要杀了雷鸣,还要借雷鸣的手逼出苏家巨额财产的下落,而我们这次也一定要把握住机会,绝对不能让苏家巨额财产落入那群滚蛋之手!”
“啊!”春晴听得目瞪口呆:“那我们要怎么做啊头儿?”
刘才向来知道春晴聪明机警,于是又继续缓缓说道:
“春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地抓住宁裳和苏景闲二人见面的机会,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看能不能得到苏家财产的消息,如果能,我们就提前动手,拿走财产,给他们一个空头,如果不能,我们再相机行事,听我安排!”
刘才说完,好像又很担忧似的,许久忽又叮嘱道:
“对了,最近刘钧烈他们好像定了一条毒计,说是很快就会有苏家财产的下落,但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感觉,可能要有事情发生了!还请你……还有……还有宁裳,你们注意安全!”
“宁裳她……她疯了!我想她现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头儿不必担心”
“什么!宁裳她……疯了?”刘才的语气里满是震惊,有同情,有惋惜,有遗憾、还有心疼……
“头儿你……你不知道……你已经将近一年没来铃雀桥了,她都疯半年了……”春晴语气迟钝。
“我要看看她!”
“别!头儿!雷鸣每天派人盯着很紧……”
“哦……是这样啊!”刘才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遗憾极了。
看到头儿这个样子,春晴忽然有些不忍起来,突然大声说道:
“不过头儿,你也不用忧心,宁裳她现在在青枯巷,她现在每天……每天傍晚时分都会到那棵大桂树下面一个人自顾自唱戏呢,每天都会……头儿想看她的话,可以站在铃雀桥上远远地看见……”
“是吗?”听到春晴这话,刘才这才转忧为喜,兴奋问道。
“是的,头儿!”春晴说……
春晴今天回去的有些晚,月上柳梢时分她才来到青枯巷的那棵大桂树下,她第一眼看的却不是宁裳,而是远远的铃雀桥上站着的那个身形高大瘦削的男子,那身影就那样立着,立着,一动不动的,在茫茫夜色中显得落寞极了。
七
要说在整个铃雀桥,谁也没有司令雷鸣的府邸那样气派恢宏,那是一座占地面积巨大并且一眼望去不到头的庄园,从三年前建成之日起,它就一直坐落于铃雀桥的首善之区,苏景闲还记得,当初建这座府邸时,自己苏家是出过一份力的,如今却连望都不敢再望一眼了。
义龄走后,苏景闲这几日却并没有闲着无事。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他天不亮就出发了,跨过逼仄的铃雀桥,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消失于蒙蒙的细雨之中……
舍城。
这是离铃雀桥很远很远的一个偏僻之城,苏景闲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整整赶了四天才总算赶到了这里。他已经十四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了,他还记得上次来这里时是十二岁,那是父亲带着他来的。
那日父亲一直拉着他,向对面那个形容枯瘦身材高大的男人朗声说道:
“李兄,你就收他为徒,教他点儿功夫吧!”
只见那男人却一直紧蹙眉头,一言不发,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道:
“苏兄,我既已发过毒誓,你就别逼我了”他的样子显得非常痛苦,接着又好像不放心似的说道:“不过苏兄,令公子的确是个生意奇才,还是由你继续带在身边好好栽培为好,只要等将来有了足够的资金,还愁我们众义会不能……东山再起吗?”
就这样,父亲希望苏景闲学武的念头被打消了,从此以后父亲一直有意培养他如何经营生意,苏景闲确也不用怎么培养,很多东西他都能无师自通,很快便胜过了父亲,将当铺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父亲虽然是喜不自禁,但是每到深夜,苏景闲却经常能听到他的叹息,那一声声的叹息往往都是发生在看完一个人的书信之后,那个来信人的名字叫李胜廉,是个武功盖世的人物,同时又是十五年前那场名震江湖的众义会起义的领袖,只是之后便传闻众义会解散了,很多人都说李胜廉从此消失于江湖。
其实苏景闲一直都知道父亲是众义会的人,只是父亲从来没有表露,直到死都没表露,也许他从来就没打算让苏景闲知道,只是想让苏景闲从此做个平凡人,平平凡凡度过一生。
苏景闲其实原本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事情的,但如今苏家走到这一步,自己走到这一步,宁裳走到这一步,让他感觉一切仿佛大山压顶一般,喘不过气来。
十四年前,在舍城,他还记得自己清楚地听到,那个叫李胜廉的男人对父亲一字一顿说道:
“苏兄放心,我这条命既然是你救的就是你的,以后只要苏家有难,我就是豁了自己这条命,也定会保令公子无忧的!”
这句话在苏景闲听来,就如同刚发生在昨天一样,阴雨连绵中,他右手一把青布锈花的油纸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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