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安一直无法儿从爸爸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一年多过去,每每提起,瘦削的肩膀还是会不受控制的颤抖。
微安的爸爸肺癌晚期,北京两期的化疗还是没能阻止病情的恶化。爸爸病情突然加重,是她始料未及的。
微安自小跟爸爸的关系最亲密。不论自己发生了多大的事情,爸爸在,会听她倾诉,帮她分析,在情绪失控的时候,爸爸就是那个能帮她冷静下来的存在。微安是个自省能力很强的人。她会直面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纠正。微安说,这都是受爸爸的影响。
那晚,微安看着爸爸张开的嘴巴里舌头已经干裂,卡在喉咙处的那口浓痰,阻塞的爸爸无法呼吸,嗓子里时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微安拿个勺子,往勺尖倒了一点儿水,喂到爸爸嘴里。水喂下去两分钟不到,血氧和心脏倏地一下成了一条直线,监护仪的警报器发出尖锐的报警声,这个声音在这一年多以来,无数次出现在梦中,惊得她冷汗连连。
微安说,她看到监护仪上那两条直线的那一瞬间,手里的勺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当时的她,很想跟爸爸一块儿走。她总是认为是自己的喂给爸爸的那一小口水,让爸爸早了一步离开他们。微安后来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想起来用棉签蘸点儿水,润湿一下嘴角就好。微安每天不断不停地讯问自己,她日渐消瘦,深陷的眼窝里全是绝望。
微安总会认为爸爸会在某一天病情突然好转,可以说话,可以微笑,可以为她排忧解难。哥哥曾经告诉她,病情已经恶化,这是事实,再没有好转的可能。所以,爸爸嗓子里的那口浓痰,哥哥不愿意选择切开气管,用吸痰器。比起未必能吸出来的痰,喉管充血肿胀的痛苦更让老人无法承受。
我问过微安,躺在病榻上的老人,在弥留之际,痛苦吗?
微安怔神了好久,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微安想起来,爸爸在过世 的前一周,手臂还有力气的时候,他会抬起手,试图要拔掉氧气管。鼻角已经被氧气管的接口磨破了皮,微安为此还冲爸爸发火,让他不能乱动。氧气管拔掉,爸爸恐怕一分钟都坚持不了。
那时候,微安只是在尽全力希望爸爸能够多活一天。她压根没有精力顾及爸爸在当时的感受。
比起死亡,我更加在意当人的生命走向尽头之时,能否平静安详的死去。就像余华说的那样:“生的终止不过是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这其实源于我姥爷过世的时候。姥爷在这世上的最后半年,活的非常痛苦。每晚,都能听见老人忍不住疼痛的哀嚎。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儿血肉,失去弹性和光泽的皮肤就像秋风吹落的枯叶,卷曲萎缩。尾骨处,脚踝处已经腐烂。不敢再翻动身体,轻微的动作,都会导致皮肤再次破皮。
家人无能为力,起伏的胸脯证明他还活着,他还有意识。可是我也知道,姥爷每一次的呼吸,痛苦的神经都在不断延续。姥爷清醒的时候,微弱的声音,每每都是在重复,“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们甚至连安慰都说不出口。终于,熬干了最后一点儿精气,姥爷咽气的那天,我们悲声四起,更多的是哭泣姥爷最后那半年所承受的痛苦,而他的亲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无他法。这种无能的折磨曾经一度让我彻夜难眠。
我们究竟该以何种姿态,来面对亲人的死亡?
我问微安,你希望你爸爸在弥留之际,承受这样的痛苦吗?微安摇头,我不敢想。如果爸爸最后是那样的一种状态,我宁可他早一点儿走。
之前看过《人间世》第二季,一个大脑严重萎缩并伴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又感染了肺炎的孩子,身上插满了管子,孩子自身其实只能感觉到痛苦,维持了一年多的治疗,医学上已经无法逆转孩子的病情,妈妈却不肯接受现实。“他还活着啊,我叫他他还有反应的啊!”孩子还在呼吸,他的确算是活着,可是,严重萎缩的大脑和心脏病,注定孩子离不开体外机器的辅助,一旦拔掉身上的导管,孩子甚至连自主呼吸都难以为继。这样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现实很难接受,尤其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活着的人拼尽全力不想留有遗憾,临终的人或许只希望快点儿结束此生之旅。
勺尖的那点儿水,其实是微安自己心中种下的执念。她不愿意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
明知时日无多,明知无可挽回,强行用医学手段挽留住的生命,其实是对临终之人最大的伤害。
生命本就是一场聚散,我们只有在经历过至亲的逝去,才能真正懂得珍惜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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