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蕊眼见事情败露,却是表情淡然道:“人人都有自己之道,你不是我,又怎知我所为非道,大抵还是拿世俗公约来评判是非对错。
世间无不是的父母,可多有不肖子孙,但却都忘了那些不肖子孙长大后也会成为你们口中无不是的父母。”
东宫瑾和白长爻虽都未得多少父母之爱,然听此大逆不道之言出于一稚童之口,亦是大为震撼。
“那你说说看,不肖子孙长大后成为父母,又是如何不肖的?”
司空蕊坐在篝火旁,手握树枝在地上一边画,一边低声说道:“我爹娘原本一心只想要一个男孩的,我的出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意外。”
“重男轻女,古来有之,可这也不能成为你行此不道之举的借口。”
司空蕊也不顾白长爻的责骂,继续在地上乱画道:“其实第一胎是个女孩也没什么,他们大可以继续生就是了,可偏就因为生我,害得我娘亲难产,以后再也无法生育。”
“这…这都是命,不能再生,也不能都怪在你的头上。”
白长爻先时的义愤稍稍消减,隐隐为这小女孩感到忧心,果然又听她续道:“再后来他们又从拐子手里买男孩来收养,可惜接连三个都有正主找上门来,还有一个早夭的。
折腾一番无果,反使我们家赔得倾家荡产。
也正因如此,我便被他们视作不详之物,会给家人带来霉运,稍有不顺心就拿我打骂发泄一顿。”
白长爻越听越觉得她可怜,只有东宫瑾抱剑环胸,冷笑道:“若我所猜不错,那三个正主找上门的,都是你在从中捣鬼吧?”
司空蕊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巴巴道:“我的爹娘,凭什么要分给外人,若是有了男孩,怕是他们再也不要我了。
再说那些孩子离开自己的爹娘,那得多可怜啊,我帮他们回家难道也有错?”
“你是怕那些男孩的出现抢了你的父母?那还有一个呢,也是…也是你?”
白长爻想这孩子确是自小缺爱,听东宫瑾直指那三个男孩寻回父母与其有关,自然想到那早夭的男孩定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不料司空蕊却连连摆手说:“这可真不怨我,他自己说记得回家的路的,我只是偷偷给他把风,趁我爹娘外出,给他开了锁。
谁知道那小家伙跑出去绕了半天,竟在巷子里迷了路,最后又给拐子拿住打了半死送了回来。
我爹娘因为以往跑了三个的缘故,气不打一处来,又连我也狠狠打了一顿。
那小家伙还挺讲义气,见我受罪,硬说是他求姐姐开的锁,要打便打他。
那时他们正在气头上,下手也没个轻重,我这小命都险些没了,而那小家伙在床上躺了七日便彻底断气,请了三个大夫都没能救回来。
打那以后我爹娘只向外说那小家伙是体弱病死的,只有我知道,就是他们打死的。
还有那日我看见你们被人追杀,随后告知了我爹娘,起先他们并不想多管闲事的,你可知为何又转了念头?”
白长爻越听越是揪心,实不敢探明真相,但还是抵不住好奇问道:“为何?”
东宫瑾依是抱剑环胸,目不斜视,冷冷道:“俗话说富长良心,穷生奸计,他们家徒四壁,毫不在意此女,又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报恩,只怕是另有所图。”
司空蕊点了点头,又指了指白长爻腰间的通幽神葫说:“那时我无法,又着急救你们,便扯谎说那风流哥哥是个富家子弟,救了他定会得到大把银子,还有仙女姐姐全身带的都是宝贝,他们一听,果然同意。”
“你父母当日见我们时看着还挺热情的,怎么私下竟…”
白长爻愕然,回想初次见到司空蕊父母的情景,怎也看不出老实憨厚的外表下竟是如此道貌岸然的势利小人。
东宫瑾双目垂帘,沉声问道:“后来呢?”
司空蕊依旧以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接着续道:“我们家那时虽然穷苦了些,但至少一家人在一起,哪怕吃的差些,住的破些,受的打骂多些,我都觉得没什么,反而有一种家的感觉,毕竟有好多小孩一出生便没了爹娘的关爱,比起他们,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的嘞…”
白长爻听她仰起头说得动容,两眼水汪汪的,不禁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
“可是有天,城中突然来了一伙臭道士,不知为何,只说要选去给神仙做童男童女。
然后有个小道士拿着镜子来我家,在我脑门上照了照,最后又笑眯眯点头。
我也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只偷偷听他们在房间里说什么可以了,此女灵根不错,可代替李家小姐选做童女,最后还塞了一包银子给我爹娘。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爹娘那时候的笑脸,像是甩卖出去了一件破烂货,从未见他们笑得那样开心过,好像那银子便是他们新生的男孩…
我知道我被卖了,只是被我爹娘卖给了他们口中的仙人,说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仙缘。
我那时候哭着喊着说,我不要做童女,不要做什么仙人,我只想留在爹娘身边,我不是坏小孩,不是扫把星,我会乖,会听话,再也不撒谎,长大了也一定会给你们赚很多很多的钱,只求你们别不要我…”
东宫瑾自双目垂帘变成双目紧闭,也似不忍再听下去,而白长爻已是两眼模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司空蕊禁不住泪水长流,终于趴在白长爻怀里,哇哇大哭道:“可我不论如何求他们,他们都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那时候我就想,我的命是他们给的,他们既然愿意,自然可以随意处治,古来便有削肉还母,剔骨还父的传说,我这又算什么,只当用这肉身彻底还清了我上辈子欠他们的债务。
哪知道我被一个道人带去了地狱,那里全是死人骨头,真的好可怕,若不是被仙女姐姐和神仙哥哥所救,我当真还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白长爻不住抚着她的小脑袋,不禁叹道:“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你被他们所救,看到你安然归来,你父母应该很高兴吧?”
东宫瑾心有不忍,只想说些轻松些的话来暂缓这前所未有的精神冲击。
不意司空蕊抹了抹泪水,咧嘴一笑,故作轻松道:“是呢,我爹娘看我又回来,大感意外,随后便很是欢喜,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打骂过我嘞。”
“真的?”
白长爻有些狐疑,想即是如此,那她大可以做个好小孩,又怎会行此遭天下人唾弃之举,但心下其实希望她的故事就止于此,永远这般美好就够了。
可这终究是现实,哪怕你再不愿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摆在自己面前,正如自己族人被杀,又如何能够逃避过去?
司空蕊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让她心如刀绞一般难受。
“当然是真的,至少从我回来,到再次遇见仙女姐姐之前,我只当自己已经过够了,过够了被爹娘疼爱,过够了做好小孩的日子…”
司空蕊泪中带笑,那一抹原本的童真之气荡漾在脸上,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东宫瑾亦欣然一笑:“我们来了,梦醒了,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只要勇敢跳过去,你依然可以做个好小孩。”
司空蕊一愣,望了望白长爻和东宫瑾,低声问道:“真的可以吗?”
见白长爻冲自己重重点头,这才续道:“那时候我爹娘对我每天都有好脸色,再也不会看瘟星一样看我,就像…就像以前他们抱着银子那样…”
白长爻一听此言,心立时一沉。
“直到你们来的那天我才后知后觉,我爹娘对我的爱一直没变,从来只用那白花花的东西来衡量…”
司空蕊不由撇了撇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嗐,又不是没被卖过,没人要的小孩,大不了再从头来过,只是不知为何,我真想跟着仙女姐姐。
我爹娘当时随口敷衍,那晚我才知道的,他们压根就没想放我走,只见救了风流哥哥这富家子弟没有得到报酬,转而又打起了姐姐那宝葫芦的主意。
我想息事宁人,便顺手牵羊,偷了给他们,谁知他们在房里拿着葫芦东摇西晃的,嘴里骂骂咧咧说着脏话,还想要下药给你们,说几位姐姐如花似玉,定能卖个好价钱,让我继续配合他们行事。
倘若只是教我做不了好小孩那还罢了,但仙女姐姐是大好人,小蕊不想再错下去,于是便和他们争执了几句。
我爹爹见我不从,便一脚将我踹翻在地,说什么老子将你拉扯这么大,耗费了多少银子,教你干点小事也不依,反正你明日就要卖给许家做书童,事情败露也不怕。
他生气之下又将手里的葫芦砸我身上,岂料那葫芦盖子一松,竟冒出阵阵黑烟来,那黑烟飘在空中,又扭曲变幻成了各种妖魔鬼怪的形状,我是地狱都去过的,自然不怕,可他们陡然见此怪物不断从葫芦里冒将出来,直吓得两眼发直,当场便昏了过去。
那些黑烟怪物好像也并没有要伤害人的意思,就是呆呆的飘在空中张牙舞爪,我赶紧拿了葫芦盖子盖住,黑烟怪物也都顺着葫芦口倒流回去。
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不能让你们知晓此事,于是我将房门上了锁,溜了出来。
正巧听见不远处有人在放火,想我早已还了一次性命给他们,既然他们不要我,我也可以选择不要他们,真正为自己而活一次。
可我若是要跟着仙女姐姐而去,我爹娘醒了定要为难,因而便趁他们昏迷之际引了火势到房间,谎称是我爹娘大义,为了搭救你们才被害的。”
司空蕊将压在心头的秘密说出后,长舒了一口气,耸了耸肩,强颜欢笑说:“怎么样,我这坏小孩够可怕吧,你这正宗玄门修士,可以安心向我出手,替天行道了。”
说罢,东宫瑾微一扬手,但听“刷刷”声响,登时数道弧光划出。
白长爻一惊,大叫一声:“不要…”
司空蕊定在当地,眼也不敢眨动,便见满空乌黑的秀发乱飘,随之一根一根缓缓落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已为他们献过肉身,如今斩断青丝,两不相欠。
日后无论你要做好小孩还是坏小孩,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记住,你只属于你自己,哪怕肉身陷于囹圄,灵魂也要自由,路只能由你自己来选择,谁都不能干涉其中。”
东宫瑾正襟危坐,双目寒光凛冽如电,杀意腾腾,只是这股杀意并非针对任何人,更像是对于某种无形规则带来压迫时的反抗。
于她而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为愚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是为愚孝。
就如她自己,不畏强权,依旧要与世人所倾慕的清玄老祖做抗争,不为证明自己有多强,只想让世人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在他们眼中近乎完美的仙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只想让那不可一世的仙人,低下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姿态,向我东宫一族,俯首认罪。
三纲五常向来都为人们所遵守,但向来如此,便一定是对么?
殊不知迷信权威,才是最大的迷信。
东宫瑾对司空蕊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突破道德人伦底线,与命运的不公做出抗争的勇气异常欣赏。
想她父母再无子嗣后代,多半便是业力未清,获罪于天之故。
白长爻心中亦是五味杂陈,想天下哪个孩子会希望自己父母是个大坏人呢,她为了极力掩盖他们的丑行,不惜再做坏小孩,却也是可怜。
不由思及自身,将她抱在怀里,倒有了几分同是天下沦落人的意味。
“你…你画的什么?”
白长爻见地上多了两个人形头像,正是方才司空蕊以树枝所画,只她画功粗浅,看不出来具体是何人,但又似曾相识,是以发问。
“这孩子灵根不俗,悟性也高,只要跟对了人,不走岔路,前途无量,然而偏就遇人不淑,给了她这样的父母,致使郁结难去,想来她所画的,便是她想象中父母的模样。”
东宫瑾瞥眼一看,又不禁冷笑一声:“怪道这小鬼头不叫你师父,却是知认母艰难,转以姐姐相称了。”
白长爻一怔,细看之下才知她所画的正是自己。
“你…你为何将我想象成你的娘亲?”
司空蕊抬眼望着白长爻,满是欢喜道:“小蕊当初被我爹娘卖进地狱的时候便已心死,只想以后若能转世为人,定要做个乖小孩,那样我就会得到爹娘的疼爱。
正当我发下宏愿时,仙女姐姐便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候我就想,我以后的娘亲定也要像白姐姐这样美丽善良,我的爹爹定也要像神仙哥哥那样潇洒无敌。
虽然都是奢望,但你们确实是我想象中完美爹爹和娘亲的样子。”
白长爻呆呆出神,东宫瑾端坐如山,依是冷笑道:“小鬼头,当初不是说救你的还有那风流哥哥么,那你想象中的美好爹爹,为何就不能是他?”
司空蕊连忙摆动小手说:“不行嘞不行嘞,我想象中的完美爹娘就应该是一人一心,执手白头,相守一生。
风流哥哥心也太多了,既要装这个姐姐,又想装那个妹妹的,哪里还有心分出来疼爱小蕊,怕是又要出来一伙小家伙和我抢。”
东宫瑾听她说得过于天真,和世人一样迷恋那不可一世的清玄老祖,不由语声变厉道:“可你那神仙哥哥太过自以为是,独断妄为,世间的对错凭什么让他一言而决,别人的生死凭什么让他随意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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