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她还是六岁,头发被剪成男孩子模样,到了幼儿园,便是大家没有恶意的一通乱笑。
画面里,一个寸头小女孩捏着仙人掌的刺跟在他们背后,嘴上喊着“你再说我就扎你”之类的话,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毛衣和一件星星图案的黑色长裤,欢快地跑着。
“然后呢?还有呢?继续说。”女警察顶着豺狼的面具,显然她对这些毫无兴趣。
“我记不得到底是几岁了,但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不是吗?”璃端庄地坐在女警察对面,面色平静。
“对错你说了不算。”女警察来回按着一只蓝色的圆珠笔。
“那该由谁说了算?身为一名教授,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璃淡淡道。
“那你就说说该做的事。”
璃微微把头偏了一个角度,冷白色的灯光衬得皮肤更加苍凉。明明才三十出头,眼神中却含满了深邃,像是从马里亚纳海沟中颉来的墨色。
是六岁之前还是六岁之后呢?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能想起是一个夏天,奶奶在水青色的大盆里盛上水,晒上半天,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就能洗个舒舒服服的澡。
小院子里种满了绿色,尤其是小桃红,嫣然丛丛,等到了时候,奶奶会挑几朵红得艳丽的,用绿叶包裹住,存放几天,然后包在指甲上。不说对身体没有半点损害,就光说颜色,也比现在市场上卖的指甲油要好上百倍。
“说重点!”
“请你不要打断我,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个作家,我懂得怎样更好地去叙述一个故事。”许是触到了她的某块隐秘,璃脸上浮现几丝不悦。
女警察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是啊,作家,既当读者,又当作者,一定很累吧?”
笑完,女警察又探身凑近,指了指天花板,“从进来你就一直在偷偷盯着看,那块铁锈……”女警察故意拉着长音,不怀好意,“怎么样,心里是不是像被猴子挠了似的难受?”
完美主义者忍受不了不完美的事物,高阶更甚。看不见的血液里,有什么在快速奔涌着。
璃一脸淡漠:“我没有看,更没有偷看,我要看从来都会光明正大地看。”
女警察笑得更狂妄了:“光明正大……好一个光明正大!自慰呢?敢不敢光明正大?”
“世界是肮脏的,人也是,都是。”
女警察翻了个白眼,顿了顿,盯着璃的双眸一字一句道:“但我至少活得没有你这么累。”
恍然,璃的眼睛被抽空了一瞬,灵魂再回来时已经判若两人。不过能看出这些变化的,恐怕只有造物主了吧,甚至是璃自己,也发现不了。
2
夏天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暑假,小孩子的暑假更是充满了活力,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乐趣。到了晚上也是如此,奶奶把晚饭端上饭桌,动画片恰好播放,然后璃便大口吃饭,像懒羊羊吃草一样。
即使是那件事发生了,她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
女警察似乎已经没了耐心,圆珠笔在铁桌上的舞姿一下比一下野性。好在这时她终于听到了想听到的内容。
他们天生都是好孩子,变坏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周围的环境叫嚣着侵占了这块干净的白布,所以她心里并没有任何想法,更不要提恨意。
堂哥和璃同龄,学习优异,待人友好,和大多数村里的孩子一样,血液里流淌着自由的天性,无拘无束。
所以她跟他去一处破旧的土屋冒险。杂草遍布,连空气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荒芜。
他让她脱下裤子,他也脱下,然后站着,他靠近。两人还都是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出于好奇,蚊子在小腿上叮出了很多个包。
下午回到家,璃想问妈妈为什么下面会有点疼,不过最后到底没有去问,那时七点半,动画梦工厂开始了。
后来长大,如每一个青春的少女一样对性充满了好奇,那层膜的缺失更像是一场邀请,欲望自然甘之如饴。
她把手指伸进去,把稚嫩伸进去,伸到了灵魂深处,再也拿不出。
3
璃见过太多人选择了理所当然的仇恨,她也试着去恨,可是转眼又想,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教育的缺失责不在他,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都是受害者。
“继续说。”女警察写着口证,头也不抬地问。
“已经没有了。”回答她的依旧是审讯刚开始的那个璃。
“你为什么要杀他?”女警察冷冷盯紧她,这是一头猎豹在追捕时才会有的神情,势在必得的神情。
“我说了,不是我。”
“就是你。”
“你们这是目的论。”
“不,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而且你没有不在场证明,他被害的时候只有你在场。”
“但不是我。”
4
璃保存好文档,点开微博,上传,然后退出。手边的咖啡氤氲着,窗外的夜空被月牙划出一道豁口。
她不会知道这段文字是怎么被搬到微博上的,她也不会知道监控视频是怎么流到媒体手里的,她更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到时她只会否定,然后把所有的污秽抛给一个遐想的存在。这么想着,璃喝了口咖啡,又苦又甜。
休息的空隙,璃拿出手机,头条是她堂哥被打了马赛克的尸体,自己则是电影的主角,穿着一身洁白的雪纺长裙,不染丝毫血迹。近乎完美的一场犯罪,终于有了眉目。
“余××,你与被害人唐某是什么关系?”
“堂兄妹。”
“据你所言,幼年时——”
“是我杀的,但又不是我杀的。”
“别糊弄警察!”
“是我的另一个人格。”
“你们可以去翻,×大一附院给我开过证明。”
5
到此,我所知道的关于璃的故事也就结束了,警察说那次审判她十分配合。
翻出来的诊断书上的时间是两年前,于是扯到了我。
“余××私下有没有找你治疗过?”
我摇头。
警察把诊断书立起来给我看:“段朗?”
我点头。
警察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一个小警察递过来一张信纸。
“这是你写的吧,”他捡一段开始念,“玻璃看似晴朗,使它耀眼的却是太阳。橘子看似辉煌,实则是它的外形借了太阳的光,入了嘴,又酸又凉。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说。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摊开手,长吁口气:“我实说了吧警察,我喜欢过她,但被拒绝了,然后断了联系,就这样。”
警察明显还想再问些什么,我摆手道:“行了吧警察,我只是个半吊子医生,而且有老婆有孩子,这不,快十二点了,要不赏个脸来尝尝我老婆做的饭?”
6
“朗,你真干净。”她笑着说,“我写的男主都是以你为原型。”
“所以才卖不出去啊。”我说。
“我本来就不打算靠她赚钱啊,写字是一个单纯的梦,生存怎么能由她来背负。”她还是笑着。
距离上一次见璃已经有八个月了,她变得更瘦,有股子李清照的婉约,也有种朱淑真的悲伤。
在万物复苏的季节,我们热情高涨,我伏在她身上:“璃,我像不像远野?”
她喘息着反问我:“我像不像修子?”
“像。”但我在撒谎。
我像远野爱修子般深爱着她,她也如修子般从不依附我,高傲理性地活着。但在爱上,她不肯施舍给我一丝一毫。她只爱她自己。
事后,我说:“璃,你觉得你健康吗?”
“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双重人格吗?”她倒是很诚实。
我不好意思说是,顺手撩起她沾在额头上的发丝,试探着问:“要去治疗吗?”
“不。”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替她盖上被子,没再说话。窗帘如波浪般涌动着,泄进大片月光,我下床关上窗户,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道:“璃,你知道你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
我的手无措地架在空中,她用背影再次拒绝我,然后缩进自己的保护壳。
但水流声只出现了十分多钟,床垫很快陷进去一块,她突然揽住我,浑身冰凉,像一只褪了毛的企鹅。
“怎么了?”我问。
“谢谢你让我体会到了修子的那种人生,我毫无负担,也很快乐。明天,带我做个检查吧。”
“真的?你愿意?”
她笑着点了点头:“嗯,我要做个双重人格检查。”
7
这张检查就是被警察搜到的那张检查,有了双重人格诊断,就能免于刑事责任。而她似乎为此准备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她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
至于这一纸诊断是否有依据我无从得知。她是一名心理学教授,也许弄虚作假,也许弄假成真,要一个结果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惭愧的是,我只是个半吊子医生,看不出什么来。
回到家,老婆张口埋怨我来得晚,我又想起来璃,以前约会的时候总是我等她。
女儿抱着一本小说出来,眼不离书,老婆边放筷子边问:“这是本什么书?”
“散文集,就前两天去世的那个作家的书。”
“前两天自杀……啊,不是那个杀人犯吗?她的书怎么还在卖?”老婆捂嘴惊呼。
“朋友之前买的。”
“而且不是杀人犯,她有精神病,杀人的不是她。”
“你懂什么?!”老婆瞪我一眼。
我撇撇嘴,不同她计较,随口夸了句菜好吃,余光里瞥见那本书的名字是“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8
吃完饭回到医院,同事向我问起她来,我胡扯了两句摆手离开。无意识地点开通话记录,最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喂,段朗吧。”
“璃?”
“听不出来吧,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你是真的爱她吧,可是她就要死了呢。”
“你是谁?璃呢?”
“璃啊,她睡着了,在我——哦不,这也是她的身体。”
“你……是她的另一个人格?”
“也许吧,不过我更喜欢用敌人来形容。她那么想人格分裂,我当然得满足她。”
“……你想占据主人格?”
“你个半吊子医生真好意思说。还有啊,谁给你说我要当主人格?我还嫌她脏呢。”
“那些新闻,是你放出来的?”
这便是我同她,也就是同璃说的最后一句话。想来,她终是赢了。
9
偶尔会去免费网站上看她的书,越读越不想读。放上半个月,然后再找出来,这时堵在心里的气才慢慢散开,读着读着又厌倦了。
她总共写过三本小说,一本散文集,我最喜欢的还是散文集里那篇同名文章。这篇文章放在了最后,文末是这样一段话——
你知道北岛的那句诗吧,《过节》里的,玻璃晴朗,橘子辉煌。这话什么意思呢?我原先觉得很美好来着,后来越读越不对劲,越读越觉得悲伤,你能理解吗?
和她寄给我的那封信一模一样,我给了她回信,然后她回:是啊,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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