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是《大秦帝国》的忠实观众,当然,也是忠实书迷,这一坚持,维持至今。无可否认,《大秦》是深沉的社稷之爱,见证一个令六国嗤之以鼻的弱小之邦的成长,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看着一个弱者反转局势更有快感的呢?我还记得还是白衣的张仪在九鼎之下饮酒,他举杯时说:“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我同样记得秦武王下令捉拿张仪,张仪看着妻子死在自己怀中时的一声仰天长叹:“世道如此,悲夫张仪!”那是个什么世道?千年以来,真正龙蛇混杂的乱世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而春秋战国却首屈一指。再没什么可以阻挡士人的脚步,白衣可以一夜之间伫立庙堂,公卿可以一夕之间权力烟散,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胜利者会是谁,谁也不知道周天子的存在是否只是列国的仁慈,谁也不知道烽火之中能迸裂出多少不可思议,世事如棋,人,不过旗子。
我欣赏乱世,因为越是混沌的地方就越有可能乍现神奇,诸如苏秦,诸如张仪,诸如诸子百家,诸如战国七雄,礼崩乐坏的时代,所有人赖以生存的不过是仅存于心间的一丝梦想,为自己,为挚爱,为江山,为后世,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酒醇和无劲力,人醇和无血气,大争之世,但存争心。千百年来,纵使是太平时,谁又不是在争呢?这是一种习惯,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更何况延续千年。我不知道《商君书》的背后站着一个怎样的商鞅,也不知道跳汨罗江之前的屈原有着怎样的境遇,列国纷争,为的,不就是那九鼎和九鼎上的疆域吗?那一个个狼烟背后的人,翻腾过怎样的悲喜,挥洒过怎样的壮烈,埋葬过如何的初衷,他们的王,他们的江山,他们的百姓,明白吗?
后世常提起上古三王美政,尧舜禹禅让天下,万民安乐,可是李白《远别离》中的一句“尧幽囚,舜野死。权归臣兮鼠变虎”又该如何解释?莫不是空穴来风?我从不信有什么所谓的三王美政,这是来源于王的劣根,权力的魔力。我们再也不能在九嶷山深处寻得舜帝,追问曾经的一切,只能端详着斑竹努力重现上古的玄秘,尽管不可能,尽管无稽,尽管于事无补。当那么多古人的墓葬重见天日,我们还能问清在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吗?或许大奸大恶之人并非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或许尽善尽美之人并非白璧无瑕,或许四方来贺的盛世并非河清海晏,或许民不聊生的乱世并非一无是处,或许以上的或许都可以成立,可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老了,死了,消失了,更迭了,这江山,这大地,为何还如此年轻?千年时光对它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吗?
我不知道自己对于民族是怎样的情怀,更说不清对于历史是怎样的态度,至少我相信,若我是这片土地,千年倏忽已过,总会改变些什么。如此,不得不提起《琅琊榜》中所有人的初心,如今的你我总是习惯在“初心”这个词之前加上“不忘”,可需要用一生去践行的四个字又怎会是一带而过的微词。为何透过所有人,而不是只透过林殊?因为我看到所有人的初心都还在,而在其中,林殊存的是一颗赤子之心。我们看到了所有人的抗争,明的也好暗的也罢,那么锲而不舍,那么顽固不化,请允许在此用“顽固不化”来夸他们。十三年前的冤案和耻辱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巨石,可以躲避,但终究要承认,等到终有一天,会有人拂去尘埃,让石头裸露在阳光下,那时,所有人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和恳切,无休止的悲凉和苦楚便呼之欲出。好久没有在一部作品里跟着主人公去度过人生了,也许入戏太深,当“长林军”三个字跃然纸上时,我觉得好累,但又很轻松,仿佛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出口。
我没有为林殊或者为任何人掉过一滴眼泪,但却跟着他完成他的夙愿,如同当初看书时跟着商鞅去实现秦国裂变一般。林殊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归来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欠下十三年的答案,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本该消失的人便不再出现,死,或者遁世。我喜欢景琰叩拜林殊之后,大梁皇城上空的云开雾散,一场雨过后一切都是新的,一阵迷雾之后一切都是陌生而又合情合理的,正如太子登基,正如林殊的名字依旧存在于这个皇朝的历史里,最后绣上王师的军旗。
两个人的儿女情长,倘若一片赤诚,又怎会逊色于社稷经纬?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大梁皇城里有着不输于男人战场的情深意重。霓凰之于林殊,宫羽之于林殊,莅阳之于谢玉,夏冬之于聂锋,爱而不得,爱而不能,爱而不恨,爱而不弃。我有时候会想,女人,离开了男人的庇护之后会变得无坚不摧吗?也许答案是肯定的。遗憾的另一面是无憾,痛苦的另一面是满足,即使终究不能携手,即使爱恨纠葛,即使沧海桑田,心在,情在。世间唯有草木无情,不解人之烦忧,时光会把很多东西洗得一丝不留,到那时候,牵过的手,望过的眸,都会化作苦酒入喉。
也许我们不禁会问,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魂魄,江山都会改姓,心怎能不变?心不会不变,只是会布满伤痕,待到结痂脱落,还能赤色如旧。人间最不堪的事莫过于看着心上人老去,江山未老红颜旧正是如此,于林殊而言,他的寿命不足以支持他和霓凰终老,他能做的,只有一个承诺,但愿来世铭记此诺。于是,林殊的遗憾又多了一层,他连看着霓凰老去的机会都没有,但如此也好,记得她最美的样子。情怀这东西好想从来都是一个基调,深沉到骨子里然后让血液都热得滚烫,也许江山终究是变了,换言之,它终究是老了,我所看到的不变化,只是少数人的情怀而已。
所有孤独的幽魂,都会怀着自己未曾风化的情怀步入轮回,于是千百年来,每当提起“情怀”二字,我们总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总会为他们抱憾但又不禁哑然失笑,笑自己滑稽的轮回,一片赤心,哪是一碗孟婆汤可以洗净的。每个独自坚持着情怀的人都是个孤独的幽魂,上不足以飞升成仙,下不足以脚踩大地,只能在虚空里飘荡,收集尘埃,等到自己有了人的杂念和血肉,才能脚踏实地,而那时,情怀,尽管沾满了尘埃,但还是存在着,只是面临着两个选择:永远尘封,或者,重新被擦亮。穿梭在人群中时,不禁泛起一阵感激,感激飘忽在空气里的看不见的尘埃,让一个游魂有了自己的身体,披着与人无二的驱壳,保护那仅存的、还有可能一尘不染的殷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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