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看向窗外。进入晚秋,最近总是阴雨绵绵,今天却是难得晴空万里。
“妈妈,今天我想到外面走走。”
杨妈妈停下削到一半的苹果,抬起头,“今天我有事,你就好好地待在病房,明天我再陪你出去。”
杨杨起身坐到床上,面对着她,拉着她的袖口,撒娇道:“没事的,妈妈,我一个人可以的,明天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天气了。”
杨妈妈看着她,眉头紧锁,思考片刻,深吸一口气,“别撒娇,这么大人了。我可以同意你独自一人出去,但必须穿好衣服,做好保暖,最近天气变来变去,你这刚做完化疗,免疫力又低,别再感冒了。”
得到妈妈允许后杨杨开心地点着头,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苹果,开心地吃了起来。天气好,心情也跟着变好了呢。
杨杨今年三十岁了,是社会定义下的大龄剩女。现在待在医院里,无论是医生或者是病人都会惋惜感叹她年轻。开始她还会觉得难过,遇到得多了,已经习惯了。
半年前杨杨在这家医院确诊为乳腺癌。当时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她脑袋嗡一下,蒙了。怎么可能呢?为什么是我呢?怎么会是我呢?一瞬间医生说的话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眼神空洞,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只感觉所有东西都是虚的,我是从哪里来?现在要去往哪里?
她进医院的时候是下午,待她反应过来天已经黑了。她右手撑着椅子上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发现双腿已经麻木。
现在回想起来她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回到家的。到家后她直奔房间,一头栽到了床上。她隐约记得妈妈喊她吃饭,她用低哑的声音回答道:“吃过了。”爸妈见她情绪低落,以为她是工作上遇到了烦恼,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下,就没有理会她。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她醒过来天还是黑的。她按亮手机才五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就睁着眼睛等待房间慢慢亮起来。
她翻身下床,洗漱,到厨房去做早餐。到爸爸妈妈起床,她已经煮好了粥,煎好了蛋,并且已经摆到了餐桌上。爸爸妈妈都很疑惑,以前她从来不早起,也从来没有做过早餐,但也没有多问,洗漱过后坐在餐桌前开始吃早饭。
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杨杨聊天,“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不要老是喝那么多酒”,“没事还是多回家吃饭”……
杨杨脑袋里却被“乳腺癌、手术、要切掉一只乳房……”所占据,杨杨好想把她甩出去,但它像强力胶一样,牢牢地粘在脑海里。杨杨一勺一勺地舀着粥往嘴里送,眼睛却没有去看碗,也没有看任何人。对于爸爸的唠叨也只是:“嗯,好,我知道了”,敷衍着。
爸爸看杨杨这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妈妈很了解杨杨,她知道杨杨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如果她自己不想讲,那她也不会去逼问。饭桌上没再有什么声音,大家都各自吃着自己的早饭,因为每个人都还得上班。
“还吃饭吗?不吃我收了。”妈妈看着杨杨剩半碗的粥和已经停下的手问道。
杨杨弱弱地说了句:“不吃了。”妈妈拿走她的碗,走向灶台。
“妈妈,我得癌症了。”妈妈听后转过身,弯下腰,看着她,“你说什么?”杨杨一眨眼,眼泪从眼角滚落了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面庞,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地去看过妈妈,原来妈妈已经有了这么多的皱纹。对呀,妈妈都五十四岁了,都要退休了,已经老了呀。她咬咬嘴唇,尽量让自己镇定一点,努力扯着嘴角,想要用微笑来安慰妈妈,可笑没了,只有扭曲的五官。“是真的,乳腺癌,昨天查出来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妈妈放下碗,站直身子,抓抓头发,双手下意识地在寻找,她在找桌子或者椅子,如果不支撑一下,她害怕自己会跌倒。杨杨很清楚妈妈不愿相信,和她一样。手指在慢慢攥紧,心脏在颤抖,再也忍不住了。她蹲下来,抱着杨杨大哭了起来,一直在她耳边嘟囔:“怎么会?还这么年轻?不可能吧?”
对呀!还这么年轻,医生这样认为,妈妈这样认为,杨杨也这样认为。可这现实,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感叹再多无用。痛哭过、不愿过、埋怨过、恨过,最终要接受。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
当命运的路已经铺在那里,生命的终点就在不远处,没有了未来的畅想,只能把这些疼痛和不甘抱在怀里,走一步看一步,并不断告诉自己每多一步都是命运给的馈赠。
爸爸听到哭声从卧室出来,知道这个噩耗后,杨杨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假装很镇定,但杨杨还是看到了爸爸红红的眼眶。他慢慢蹲下来,拍拍杨杨的背,努力平静声音,“没事,不要怕,爸爸带你去看病。”
他们带杨杨去了医院,医生建议尽快住院完善术前检查,决定手术方案。他们听了医生的话,办了住院手续。他们从医生那里了解到,这个病需要长期的一个治疗过程,所以妈妈提前退休,以便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杨杨。
做完了所有术前检查,医生叫了杨杨的爸爸妈妈去办公室谈话,杨杨知道他们是故意避开她的。其实已经这么多天了,说看开了好像太假,但她真的已经学会去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开始去接受这个事实。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么大了,她这次算是真的开始慢慢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要求一起去,她可以去接受,但她不想让爸爸妈妈伤心。
手术前一天,护士来给她做术前准备,妈妈到给她买手术需要用的东西了。
“你说手术能做好吗?”护士戴着口罩和护士帽,杨杨只看到了她的眼睛,眼睛很漂亮,大大的,亮亮的,看起来年纪应该比杨杨小。杨杨看着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因担心手术的问题特别认真地问道。
护士眯着眼睛,温柔地鼓励道:“没事的,你要有信心,要相信医生,一定会好的。”
杨杨在她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情,杨杨不喜欢这样,她点点头,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医生说得没有错,睡一觉就好了,一点都不疼。听到麻醉师叫她的名字,她微微睁开眼,医生对她说了句:“手术很成功。”她想要对医生说声“谢谢”。但手术刚结束,所以能发出的声音很小。她很努力地说话,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但她不确定医生是否能够听得到,她看到了医生微笑地对她点点头。
麻醉药慢慢代谢,伤口也越来越疼了,纵使向医生要了止疼针,但她还是一夜都没有睡觉。
术后第一天,医生查房看到她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蛋,温柔地安慰道:“如果太痛,不要太逞强,可以再要止疼药的。”
杨杨笑笑,“没事的,没有很疼。”杨杨知道,她的这个病需要长期的一个医治过程,而痛苦才刚刚开始,如果现在她就需要太多的止疼药,那以后比这个更痛的时候止痛针不管用了怎么办,所以能忍她就尽量忍着。只是这一天好漫长。
术后第二天,输液结束后她被爸爸妈妈搀扶着到换药室换药。换药的医生很温柔,轻轻地拆下最外面裹着的绷带,然后再小心地拆下第一层纱布,每拆一层他都会温柔地询问,有没有很痛?拆完纱布以后,露出了伤口。好长一条疤,像蜈蚣紧紧地扒着她的左侧胸壁,又痛又丑。它那么靠近心脏,心脏也被扯着痛。杨杨又看看右边的乳房,这是她作为女人的象征之一,从很小的一点,慢慢发育长大,成了现在的样子,说没有就没有了,杨杨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
碘伏碰到伤口的时候,杨杨还是龇了嘴。消过毒、盖上纱布,再裹上一层有弹性的纱布,腋窝下是长长的纱布卷成一团,再用弹性纱布紧紧固定起来。医生说为了伤口更好愈合,就必须忍痛包扎得更紧一些。杨杨被“绑”了起来。
杨杨很幸运,伤口愈合得很好,没有感染,恢复得不错。手术后一周她就出院了,但没有拆线,医生说手术后两周才能拆线。出院后三周到肿瘤科化疗。杨杨还向自己的主治医师要了电话号码。
杨杨的主治医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他姓杨。很亲和、也很耐心。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对杨杨说:“生命只有一次,我们要抓住任何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所以一定要积极治疗,不能放弃。”杨杨很认真地点着头。
手术前一天他来查房时又说了这句话,杨杨忍不住问:“医生,你是不是对每个病人都这么说?”
“这是真理。”
“医生你真乐观。那你遇到过像我这样年轻的病人吗?”
他坚定地回答:“有。”
“那他们好了吗?”这次医生沉默了。杨杨想,他可能想要说,癌症是不能治愈的,这是事实,但话一出,好像太过伤人,他不忍心驳了她的信心。所以没等他开口,话就被杨杨接了去,“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治病的。”杨杨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的医生还很温柔。
缝线拆了,不痛了,伤疤是死了的蜈蚣。
杨杨去拆线的时候,她的主治医师没在,是另外一个医师给她拆的。她应该是一个不擅长聊天的人,不像自己的主治医师。她只是常规地问杨杨:“术后几天了?”杨杨如实回答。她点点头,就开始操作。医师好像有点后知后觉,都拆完了才问,“痛不痛?”杨杨很想愤愤地回她,“都拆完了,才问。”但她没有。只是向医师道了谢。她走到门口,医师又嘱咐了一句,“伤口别碰水。”她后知后觉得有趣。杨杨爽朗地笑了一下,“嗯。”只是医生低着头在收拾东西,没有看到她的笑容。
回到家后,他给自己的主治医师发了短信:“今天去拆线了,没看到你,有点遗憾。”其实她不期待医师会回她信息,医师都很忙,他们又有那么多病人,可能她是谁,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医生回她了:“今天我休息,如果早上来你会看到我。伤口还痛不痛?拆线了伤口不要碰水。要适当锻炼上肢,记得按时来化疗。”我的医生还很啰嗦,杨杨这样想,但她回复道:“其实你还少说了一句,‘要抓住一切活下去的机会’。”
下一句他就真的这样回复。杨杨笑了,回复他:“谢谢。”
她按规定时间入院化疗,住肿瘤科,不是外科。
入院第一天做化疗前相关检查,第二天开始化疗。这次住院的主治医师将杨杨一家约到医生办公室谈化疗方案。杨杨不明白他说的那些英文化疗方案,也记不住化疗药物的名字。总结一下就是先打针水,几个疗程后再吃药治疗。
输液之前要先在颈部穿针,根据护士长说,它叫颈部深静脉穿刺。因为化疗疗程比较长,长时间的化疗会使手背静脉硬化,以后很难穿刺到手背静脉,所以每个化疗的人都要行颈部静脉穿刺。护士长介绍说,还有一种是在手臂上穿刺,可以用半年,但必须定期维护,好处是你可以不用每次化疗都往颈部穿针。
杨杨拒绝了,还是从颈部穿吧。她不想回家的时候一看到那颗针就想到病痛,这会让她时时刻刻无处可逃。
或许闭上眼睛就可以短暂逃避吧。她需要这样的时刻,哪怕时间很短很短。
和她同病房的住着两个人。杨杨住在靠门这边的病房,中间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女性,她是癌症晚期。腹壁放着一根管子,她家人说是排胆汁的。但袋子里的胆汁越来越少,她的皮肤越来越黄,精神也越来越恍然,她的家人叹息道:“可能就这几天了。”
靠窗的是食道癌。用“骨瘦如柴”形容他是如此吻合。他已经不能进食了,鼻子上放了一根管子,他们说这是为他输送营养液的,像给他续命一样。他比杨杨还小。真可怜,杨杨不知道是在可怜他,还是可怜她自己。她好像在他们的身上看到自己的结局。
以前没病的时候清高自傲:婚姻是人生的终点。现在才意识到婚姻不是人生的终点,人生的终点其实是死亡。可是如果她的结局注定是这样的,那医治的过程是不是毫无意义?
妈妈在病房的时候总会拉下隔帘,杨杨知道她害怕病房里的其他人影响她,会让她丧失信心。可就算是隔着帘子她仍然会看到他们。想象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杨杨坐在医院花园的椅子上,阳光明媚,但照在身上却冰冰凉凉。
花园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搀着病人的家属。杨杨妄想从他们身上看到他们的故事——他们什么病?住在什么科?恢复了吗?能恢复吗?
无答案。就像癌症能让杨杨活多久一样。
原来走一步看一步是用来形容癌症的。杨杨哑然失笑。
回到病房的时候,靠窗的那个病人走了。杨杨看到的是他们为他盖上了白布。杨杨在想,他在走之前想的是什么呢?是解脱?还是不甘心?才活了二十多年,才看到了世界的一点点就要离开,会埋怨老天的不公平吗?
她给她杨医生发短信:“今天第一次化疗,恶心,但没有呕吐,还不错。”
隔了很久,久到杨杨都快忘记她给杨医生发过短信。
“刚刚在做手术。很好呀,加油!”
“那你说下次会呕吐吗?呕吐到不能吃下任何东西?”
“不好说,不过一般是第一次化疗反应会更重一点,以后的就会慢慢减轻。你这次反应很轻,多不定下一次就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医生,你知道吗?‘走一步看一步’会让人惶恐和不安。”
杨杨等了好久。他可能在措辞,在想安慰的话。
其实杨杨已经听过太多安慰的话了,可是还是回不到从前,找不到那个总是觉得未来可期、自信阳光的杨杨。
我的阳光一下子被抽走了一大半,我还找不回来,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因为我与它之间隔着癌症。
我的医生只回了三个字:“不要多想。”
谢谢医生你没有说一大段漂亮的“安慰话”。一个个安慰是一个个怜悯,它们一次次地在提醒我命不久矣,一次次地剜着我的心脏。人们是不会去安慰一个健康阳光的人的。
化疗疗程结束了,杨杨的头发也掉光了,戴着一个渔夫帽,帽檐很大,遮掉了杨杨眼睛里的光。
她还是会给她的手术医生发短信,他也还是会不厌其烦地给她回短信。他是杨杨的第一个医生,我的医生可真好,杨杨感叹道。
此后杨杨一直在想,为什么她喜欢给杨医生发信息——或许是他能让杨杨更安心一点。
在一个普通的早晨里,杨医生又收到了杨杨的短信:
杨医生,谢谢你不厌烦我,陪了我六年,我应该是你最难缠的一个病人了。不过快了,快了吧。
这六年我经过化疗、放疗、内分泌治疗,头发掉了又长,长了又掉,现在变得稀稀疏疏,不过还算可以看。
回顾这六年,虽然痛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算是苦中作乐吧。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就算没有癌症,大多数时候也是苦的,只有学会“苦中作乐”才能好好走完人生这段旅程。
你说,不是晚期,好好治疗,应该可以……你没说可以什么,但在我的心中我自动把它理解为痊愈。那时我还是短暂的开心了一下。
手术后一年复查,没有复发转移,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我感觉我又赚了一点,别人可能没有我那么幸运。人总是要向下比较,才能向上走。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时候我都觉得老天还是爱我的,我也真的很相信过我会好。
健康的我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我生命的终点会这么快到来,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能够多活一天而感到开心。
更开心、更幸运的是有一个一直不厌其烦地听我唠唠叨叨可亲、可爱的医生。现在才真的明白我为什么喜欢给你发信息,因为你好像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我相信医生真的可以救命,只要抓住你,我就有了勇气。
最近总感觉没有力气,所以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也想了很多,原来我对生命是这样地眷恋,我还是好多想要做的事情。比如还没有去过泰国;还没有一段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属于我的婚姻。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爱情和婚姻。如果可以,我的墓碑上应该刻上:一生等待爱情而不得。
舍不得爸爸妈妈,舍不得朋友,还有舍不得你。觉得自己不孝,不能照顾他们,为他们养老。
谢谢您,谢谢您听我碎碎念。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要为我难过,我是去了天堂,那里没有癌症和病痛。
真心祝您身体健康,你是个好人,好医生。
我已经自私的把你当成我的朋友了,但请你不要记得我。请用你的专业和爱心去医治更多病人吧,我只不过是你海海病人中的一个。
收到这个短信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阳光黄黄地照进办公室。事情还有很多,办出院、给病人换药,还有十一点的手术。但杨医生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向窗外,阳光晃着他的眼睛,他看了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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