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霞真的死了。
他是被夏天最毒辣的太阳晒死的。
不要被他的名字欺骗,其实洪霞是个大老爷们儿,之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贱名好养呗。
洪霞的家住在我们村子的最后面,像个尾巴似的挂在那里,左边是个荒废的烟叶炕,右边是个塌了一半的土坯房子,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田地里点缀着一个个隆起的小坟包,小时候,每次我妈抱着我去找洪霞的媳妇玩,一进门我就开始哭闹,出了门立马就安静下来,于是我爹就禁止我妈再去他家串门,说这是个凶宅。
凶宅里的人,大概也好不到那儿吧。
洪霞娶了媳妇以后就跟媳妇住在这里,他有点小能耐,但是也爱显摆,总是可以搞到大家都不知名的小玩意儿,惹得大伙都伸着脑袋去凑热闹,他就开始仰着脑袋卖关子,等最后给大家讲解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人们就又装作很不屑的样子说洪霞不务正业。
提起洪霞,没有人正眼瞧过他,都说这是个浑身都透露着古怪的人,洪霞娶媳妇的时候,隔壁大婶直摇头,啧啧啧,这是谁家的姑娘啊,非得往火坑里跳。
确实,好景不长。
结婚的第二年,秋收,肩能扛手能提的都挤在田间地头作业,偶尔有个自行车在路上匆匆跑过,那一定是谁家的娃去给自家田地里的父母送水送饭去了。
这天,洪霞陪媳妇回娘家省亲,老丈人家停了一辆农用四轮车,说是村委会的车暂时停在这里,洪霞看着车眼睛放光,拍着胸脯给老丈人打包票,爹,田里的麦子别抱了,我用车一趟给你全运回来喽,说着跳上车去,捣鼓许久,车子终于摇响了,洪霞开着车在媳妇村子里转了好几圈,惹的一群小孩在后面追跑,真是出尽了风头,一顿饭下来,洪霞搞定了老丈人家里半个月的农活,老丈人惊讶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洪霞也吃上了结婚后在媳妇家最好的一顿饭。
酒足饭饱后,洪霞还不过瘾,又去捣鼓那车,小舅子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一脸崇拜,洪霞说,小子,看好咯,姐夫给你来个鲤鱼打挺,说着跳上车去,谁知车还没启动,车头连着车厢直挺挺向后倒去,哐的一声,墙头被撞了个大窟窿,洪霞下车一看,双腿直打哆嗦,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车轮子下,小舅子被碾压的血肉模糊。
他才十五,还是个孩子,家里的独苗。
老丈人当场昏死过去。
之后五六年,洪霞再也没去过老丈人家里,那天如果不是媳妇有孕在身,他一定有来无回。
洪霞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起名虎子,这可乐坏了洪霞的家人,老头老太太直乐的合不拢嘴,连平日最瞧不起他们的嫂子还喜滋滋地给孩子送了三四套衣服,嫂子摸着孩子细嫩的小脸,无限怜爱,她想起家里那三个丫头片子,心里就恨的牙齿痒痒,背地里指天骂地抱怨命运不公。
于是洪霞又开始仰着脑袋走路了,村里人更看不起他,特别是那些家里没有男娃的,恨不得诅咒他十八辈儿祖宗。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洪霞很快又掉坑里了。
这天洪霞在村西老断头家吃过狗肉,浑身发热,被晚上的凉风一吹,身体轻飘飘的。村子里的电线前天被风刮断了,到处都黑灯瞎火的,他晕乎乎往家走,走到邻居李老三家门口,看到他家厢房火苗闪烁,直晃的他心猿意马,他不禁走近了,原来是李老三家的两个大闺女正并头在油灯下绣着一件肚兜,边绣边嬉笑打骂,就像春天花枝上的鸟儿,活泼奔放,洪霞看的眼睛都直了。
“你说,男人是喜欢鸳鸯花样还是牡丹花样呢”妹妹羞怯怯咬着姐姐耳朵问。
“好啊,小浪蹄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脏东西”姐姐戳着妹妹的脑门笑骂道,于是两人扭在一起,满床打滚。
洪霞撞开门一下子跳进来,张开手哈哈大笑道:“你们说的我可都听见啦!我告诉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吧,不过首先,得先把灯关上”说着一股气吹灭了两支蜡烛。
小村子寂静的夜里,传来两声女人的尖叫,惊得枯树上的夜枭扑棱着翅膀直挺挺向毛月亮飞去。
洪霞的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扒着墙头的,堵在门口的,还有抱着孩子在屋里假装安慰洪霞媳妇的,洪霞被李老三捆在树上,嘴角渗出了鲜血,藤条抽打飞溅起的茅草挂了他一身,村支书披着衣服,深深吸了口旱烟,说:“洪霞啊,你到底有没有干那事,父老乡亲都在,你交个底儿。”
“支书,我没有”洪霞的头再抬不起来了,嗓子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
“那你三更半夜的跑人家闺房里干啥去了”支书提高的嗓门,烟袋敲打在洪霞的头上。
人群一阵唏嘘,他们的眼睛在支书和洪霞身上转来转去。
“我就是想吓唬吓唬她们”洪霞抬起了头,看着村支书的脸。
一个巴掌扇过去,洪霞的脑袋狠狠撞向一边的树上,沧桑的老树皮,仿佛要刺穿他的皮肤。
“吓唬?我闺女下个月就出嫁了,亲家非要退婚,我闺女到现在还不吃不喝到处找农药呢!”李老三下手狠又重,恼怒扭曲的脸异常可怕。
“真实犯贱,跑到人家家里招惹人家闺女!”
“不承认也不行啊,瞧他那不务正业的样子!”
“祸害黄花大闺女,打死都不亏”
你一眼我一语,矛头直指洪霞,洪霞的爹娘被锁在屋里,洪霞的媳妇哭晕在床上,洪霞的嫂子紧紧抱着虎子古怪地瞪着自己。
是夜,有人偷偷敲开李老三的门,隔着门缝嘀咕许久,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小包,里面隐约突出棱角都是一沓一沓的票子。
第二天李老三就改口了,不打也不骂,一纸诉状把洪霞告到了法院,强奸罪落定,洪霞被架走了,媳妇抱着他的腿破口大骂,骂洪霞不争气,骂李老三冤枉人,她被从屋里拖到院里,又被拖到警车旁,怂在一边,警车鸣笛扬长而去。
嫂子拉起洪霞媳妇,扶着她的腰到床上,泡上茶,倒上水,温言细语:“我说弟妹,遇到这事也是你的命,别抱怨”,说着流下泪来。
“嫂子!”洪霞媳妇放声大哭,想想这些年家里闯下的祸事,她不得不认命。
“弟妹,弟弟这一去,判的可是无期,你这大好的年纪,要空耗在这里吗?”嫂子意味深长,眼睛时不时睥睨着床上熟睡的虎子。
她把手搭上洪霞媳妇的肩膀,狠狠说道:“那个挨千刀的洪霞,没给你一天的福气,我是你嫂子,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女人啊,可没几年年轻时候,错过了可就再没了。”她的语气重重地落在了最后两个字上。
洪霞媳妇沉默了,村子里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就像墙头的草一样难生存,被男人垂涎,被女人排挤,最后还不如一根细绳吊在脖子上来的痛快。
洪霞媳妇走了,虎子被嫂子领养,围观的人群散开了,像是看到落幕的大戏,人人都说洪霞作恶多端,洪霞媳妇耐不住寂寞,洪霞嫂子深明大义。
洪霞在牢狱里待了二十年,出狱后生活不能自理,媳妇没了,儿子嫌恶,脾性确是半点没改,逢人就喜不自胜说虎子要结婚了。
洪霞去捡破烂,他要给儿子买结婚礼物,他背着大包走在热辣辣的太阳下,脚底一沉,晕了过去,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已断气。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洪霞,就像他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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