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教育教过我应该怎样去面对死亡?怎样去面对亲人的离世?怎样告别。
更加无法预见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生老病死这个人生母题,又一次猝然甩到我面前。
6月23日是我见爷爷的最后一面。从家步行去医院,奶奶依旧守在爷爷病床前。那时候的爷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翻身、吃饭、上厕所,大多时候意识不清醒,靠氧气管度日,更多的是昏沉的睡眠。那天我看到了他因长期卧床而枯瘦如柴的腿。心里隐隐一颤,我可能快要失去他了。
爷爷喜欢戴帽子,在病床上的日子,奶奶给爷爷戴着他年轻时做手术用的外科医生帽,有时候会让我错觉,爷爷只是熬了大夜给人做完手术,累了就歪斜栽倒在病床上打盹。
老人年纪大了,眼睛会变得浑浊,分泌很多泪水和污垢。让护工打来一盆温水,我用毛巾轻轻地给爷爷擦脸,逝去他脸上的皮屑和眼睛的分泌物。爷爷很配合,毛巾擦到眼睛周围就会闭上眼。重度阿尔茨海默症的他,那天应该是认出我了的,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他是知道的,还主动握了握我的手。我临走前,嘱咐他:“好好养病,下次再回来看你”,他冲我点点头。
没想到那一别,竟真的成了永别。
医院下发的死亡通知书只有A5纸的大小,上面密密麻麻挤着爷爷的病症,写了三四行。爷爷生前,奶奶就熟记着爷爷的病症,以前还常开玩笑数爷爷的病,说她一只手都数不完,得用两只手。
学礼和开英
世间如果有“神仙眷侣”,我觉得只有爷爷和奶奶的一生守望才配得上这个词。爷爷奶奶关系极好,年轻时一起经历过物质匮乏、时代动荡,老了相互照顾陪伴。爷爷在世时,也都是叫奶奶“开英”,从不曾听过他大呼小叫过奶奶的全名。
爷爷是“礼”字辈,袍哥人家的儿子,家里事事讲规矩,所以取名“学礼”。
奶奶爱好广泛,是极乐观的人。爷爷身体好的时候,她会出门晨练、打太极、跳舞,和退休前的学校老同事们相约打牌、爬山。子女跟她约饭要提前预约,老太太的退休生活非常丰富多彩。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爷爷脑梗后),奶奶就断绝了一切社交活动,不再晨练、跳舞、打牌、爬山。每天眼睛和心思都离不开爷爷,出门买个菜,单独留老头一个人在家,都生怕老头摔了碰了,天天都把老头捧在手心里。出门去哪儿,都牵着爷爷,陪他慢慢地走。
奶奶的人生从此只剩下一件事——照顾爷爷。
大概两年前,老头的病情开始反复无常,时不时住院,养好些就出院回家,不好了又住回医院。爷爷生病后,感觉奶奶也老了一大截,时常忘记菜里已经放过盐,出门忘记关火。爷爷住院的时候,奶奶每天早上五六点就起床,顾不上自己吃早餐,就带着爷爷的早餐去医院,中午晚上也常不回家吃饭,在医院买盒饭凑合。
爷爷的离世,最难过的应该是奶奶,这几年为照顾爷爷,小老太太愈发的瘦小了,瘦得不到八十斤。在殡仪馆,奶奶红着眼睛哽咽着说得最多的是:他这辈子太辛苦了......
奶奶说的“苦”,是我这一辈人永远无法想象和感知的,资源的匮乏、时局的动荡都停留在书本和想象中。那一辈的人,因为困苦,所以投身劳动,没有时间追问生命的意义和情绪内耗,身体强壮了才能快乐。因为困苦,所以念念都想着感恩,对父母兄弟有爱,守护着善念。
爷爷十来岁就担水、担煤卖,一担水卖一分钱,用来补贴家用。奶奶年轻时在村小教书,爷爷在很远的医院上班,为了照顾家里,爷爷要每天摸黑骑五六个小时的自行车去单位上班。奶奶讲那时候带娃没有现在精细,更不会记录孩子的进食时间和进食量,都是大孩拉扯家里的小孩。因为除了要管学校的小孩,只能抽中午休息时间回家挑水、喂鸡、种菜。
我爸是家里长子,小时候调皮没少挨打,每次都笑着说“被你爷爷撵着打”。爷爷传承了老一辈的教育理念,一个孩子犯错,全部小孩跟着受罚,最终落脚是“讲道理”,教人识礼数。
遗金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家风家教大抵是人能接受到的最早,也是最好的教育。
爷爷说家里规矩多得很:在家里走路不能走太快;灶台上不能烤东西;凡事讲规矩讲道理;好东西先留给客人;能做就多做一点;救人危急;孝敬长辈,爱护晚辈;出门在外,不要迟到、遵守时间,身上要带点钱;待人有礼,少与人计较;承诺了就要办到;认真工作,好好生活;多读书,要善良;打得赢也要打,打不赢也要打......
这些点滴家风家训,成了我们家族可世代传承的最好的“宝藏”。
有很多老朋友来送别爷爷,奶奶跟这些老朋友吹得最多的是:“老头子还是乖,选了个周末走,娃儿些都回来了,不耽误人上班,大家能有时间来送他。我福气也好,家里三个孙辈都是研究生,子女孙辈都争气,不用我操心。”
外科医生和清洁工
在追悼会上,才知道爷爷是某矿务医院副院长。同事要换班、顶班,爷爷从来都不说多话,自己帮人顶班。出殡前守夜的亲朋好友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主动拿着扫把清扫垃圾,后来才知道,那是爷爷的老同事,在矿上受伤,爷爷帮他做了复原手术,术后恢复保全了手臂,一辈子都感恩爷爷。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有的保住了腿,有的保住了手,有的保全了性命。这些感恩爷爷的人还时常往来,山里李子、玉米熟了,就带上些给爷爷奶奶送到家里来。
外科医生直面血肉模糊是日常,听爷爷讲过做截肢手术,问他怕不怕,他说不锯掉,命就没了,没有时间害怕。
爷爷是工作后入党的,一生都保留着老党员的优良品质“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所以子女们都戏称爷爷叫“老革命”。需要每天打氧的他,时不时还关心他的党费有没有交。在病床上弥留的间隙,爷爷已经讲不出话,爸爸有天带着红色封皮的党章去看他,他把红本本握在手里,那一整天都很精神,还下楼走了走,晒了晒太阳。
老革命退休后在家伺弄花草、养猫养狗,当小区的义务清洁工。那时住的房子没有物管。他就自己扎笤帚,维护几栋楼的公区清洁。没有智能水电表,他就吭哧吭哧爬八九楼,挨家挨户去抄表。楼道灯泡坏了,自己搬个大梯子就去换上新的。幼年记忆里的老革命总是在修这修那的路上,驼着背,拖着沉沉地步伐。
做这一切,都没有利益上的报酬,就是义务地、主动地与人方便。义务清洁工一做就是好多年。直到生病,病得再也翻不动窗台出去照料花草,病得再没力气爬八九层楼抄表、搬梯子换灯泡。
往前看,别回头
我全程参与了处理爷爷的后事,为世间情义凝聚起来的力量感到无比震撼。传统礼俗治丧和人情交织,让一场成百上千人的告别仪式有条不紊,杂而有序。制作遗像、选合适的骨灰盒、预定餐食、发布讣告、接待亲友、收拾衣物......这个亲戚问,证件带好了没,回礼备了没。那个亲戚说,蜡烛不能灭香不能断。
告别被拆解成许多具体的小事,让人投身到细枝末节之中,没有时间处理悲伤、真正的面对死亡。
追悼厅两侧挂着一副挽联:一世诚恳做人,终生辛勤劳作,是对爷爷这一生最克制、精准的赞颂。
亲戚朋友一得知消息,有的当晚开几个小时的车就赶到殡仪馆。爷爷的亲家九十来岁,双双拄着拐杖来送他最后一程。亲人朋友从早忙到晚帮着招呼客人。请来写花圈挽联的人幽幽抱怨说“手都写软了”,负责追悼仪式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向客人们私底下打听“这家人干啥的?怎么这么多客人。”
出殡的清晨和风煦煦,送葬车队盘满山坡看不到尾。
2023年新年第一天是在医院陪爷爷、外公度过的。小暑,老革命走了。
今天是爷爷的头七,担心奶奶吃不下睡不好,给她打电话,她反过来安慰我:“我现在没有牵挂了,再怄气,他也不会回来,我还要好好活着,要开开心心的活,吃自己喜欢吃的,儿孙出息,不用我操心。你也要好好工作,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生老病死的母题依旧没有办法很好的解开,但小老太太用她平实的言语告诉我:往前看,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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