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奔跑

    “你必须坚持独自奔跑！不需要谁监督，不必跟任何人比赛！”

      这是生理学老师告诉我的。那时我腰痛了一天，医院的B超结果显示左肾有颗小结石。我有些悲观，不到二十岁，竟然长了结石，觉得打击了我的长寿理想。加上刚刚学了一些医学皮毛知识，自己对照书本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躲在宿舍里，有种前途渺茫感。

    同学们把我的检查结果拿给了班主任兼生理学老师。他是个两颊紫红，表情严肃，声音沙哑，说话语气坚决干脆的小老头。

    他接替班主任之前，我们都不喜欢他，虽然那个女班主任说话音调高而尖，又常杂着邵阳土话：“不许谈恋爱啊，有男盆友也不许谈啊！”不喜欢他的原因是第一次考试，监考老师都挺温柔的，唯独他一来就斩钉截铁的宣布：不许舞弊！眼光凶得像恶猫。中途把几个考生都赶出教室，一个把纸条塞在大摆裙下的女生出教室时哀怨的眼神怼上了他的猫眼，最后还是败退。可恶的小老头，他把我们准备浑浑噩噩混文凭的计划扼杀在希望的摇篮里。

      自从邵阳班主任说我们班女生喜欢尖叫与顶嘴，兼有女生拿了有一只绿蚂蚱的西红柿汤到校领导那里讨说法以后，就换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生理老师班主任。

    不料小老头上任演讲把我们班狠狠表扬了一阵，正当我们准备洋洋自得时又听到他话锋转为：“但是，我们有不足之处，一定要改正，让大家对我们刮目相看！”然后一一列举了我们应该注意改正的地方。没想到全班回报他的是雷动的掌声。

    从此我们不再叫他小老头，叫章老师。

    那天的B超结果的确唬住了我，情绪低落的我没有上课。班主任找到我时，我抱着必被雷震的决心，低头垂手跟他走到办公室。

  没想到这个严肃人的竟会如此和蔼的说话：“我看了你的B超报告，很微小的问题，我以前是医院的医生，知道怎么治，你别担心！”

    我抬头看着老师，似乎他是救世主。老师转身拿给我一个大号的玻璃罐头瓶子，温和的说：“我也长过一颗结石，自己弄丢了。好治，你每天早上用这个瓶子喝满满一瓶水，然后去跑步，不到学校跑，到街上跑，每天加点距离，五点半起来！”我说：“门卫不会开门。”章老师说：“我已经对门卫交代了！”

    次日，我喝下那瓶水。真难喝呀！太多了，喝了几次才喝完。然后我出去跑步，门卫果然开着小门。

    我开始奔跑 ，跑了不到二百米，我开始喘气，停了下来，蹲在地上。

    我自小瘦弱 ，跑步是我的弱项。从小到大，短跑长跑最后压队伍的都是我，小时候曾被嘲为跑步队长。

  那天我跑一小段，就回去了。教室门口遇见班主任，他让我到球场去跳一会儿。我边跳边恨小老头：这是治病吗？还让我活不？

  那天腰痛了一上午，到医院打了一针，下午慢慢的不痛了。不敢缺课，因为班主任对全班的同学说：“你们以后是要救死扶伤的，人命关天，谁也别想在我这里蒙混过关拿到毕业证！”

  第二日早上，我没去跑步，睡过头了。第三日，我又没有跑。

  第四日，我被一个女同学打醒：“你还不快去跑步，章凶神让我叫你的，小心被雷吼！”

  我一翻身起来，迅速穿衣喝水，差点被水噎死。开门就跑，远远看见章老师站在传达室的小门边，我似乎听到了雷吼。

  还好，他只是用坚定的，不容抗拒的语气说：“你必须独自奔跑，不要人监督，不必和谁比赛，一直坚持！”我看着他严厉的目光，不敢有丝毫叛逆。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停下跑步的脚步。我想起老师的话“不必和谁比赛”，开始慢跑，不急于完成距离。这时我发现，当你不把跑步当做完成一段距离的任务时，反而更容易不知不觉跑到预订的终点。而且在慢跑的途中，可以看见不同的风景：穿着各式服装和我一样跑步的男女老少，有的从我身边飞快掠过，有的慢慢落于我身后，树丛间打太极的白发爷爷，友好微笑的同龄朋友，赶早市的卖菜大嫂，疾驰而过的车辆。

    天色由微黑渐渐明亮，街道由安静渐渐热闹。到街灯熄灭时，我已汗水淋淋的去打水洗澡了。

    渐渐的，我每天都忍不住加一点距离，因为想看看前面又会是怎样的风景。而且，每天跑一样的距离似乎对我太轻松了，身上不出汗，感觉不舒服。

  我不再需要谁叫醒我了，也不用定下闹钟。每天五点半，准时醒来。那瓶水，我像水浒英雄饮酒状，仰脖酣畅淋漓一饮而尽。那自小就常关顾我的感冒君和偏头痛，很久都不喜欢我了。

  有几次下了大雨，室友说：“别跑了，章老师不会骂的！”我在宿舍里，坐卧不宁走来走去，踌躇徘徊，最后室友受不了，借给我一把伞，让我去跑。那天是汗水雨水，滴滴艰辛 ；风声雨声，声声别样。那天 ，我居然没感冒。

    一月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停下五点半起来慢跑的习惯了。我决定一直跑下去，直到毕业。

  我由春天跑到栀子花香，跑到樟树叶斑斓飘落，跑到雪花飘飘。

    这样，我一直跑了两年半。开始一个人，后来室友和其它宿舍的同学也加入大街慢跑队，队伍越来越大。她们有的慢，有的快。我一直遵循老师的话：“不必和谁比赛。”平心静气的，像没有同伴那样奔跑。

    学习心血管疾病时 ，老师举例子，才明白章老师原来是风湿性心脏病，他两颊的紫红是二尖瓣面容。章老师很年轻就患病了，所以改行来学校理论教学。

    实习之前，复查B超，我的结石竟消失了。老师笑呵呵地说：“跑丢了！继续跑！一直跑！”

    我没有一直跑。

    工作以后，由于忙碌倒班的原因，我不能每天跑步了。超负荷的工作量，使我常常想放弃工作。这时我会想起那个两颊紫红，两眼熠熠生光的倔老头，他的话在耳边斩钉截铁的回响：“你必须一个人奔跑，不需要监督。”我想我必须坚持工作，审慎的工作，仔细的，镇靜的工作。

  活着其实就是一场独自慢跑。饿了有人给你面包，渴了有人给你水喝，没有人能代替你路过，无论风雨 ，无论身心疲倦，无论踌躇满志，必须自己面对。不攀比，不虚慕，不急功近利，把路人当作风景，把风景当作路过，静心淡泊的走过才是目的。

  后来重拾写作。发现自己眼高手低，似乎环境也不适合了，颓废的想放弃。那日在河边慢跑，那个可爱老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你必须独自奔跑，不需要人监督，也不必和谁比赛。”

  对，我必须坚持独自奔跑，因为我爱奔跑，不需要围观，也不必和谁比赛，就为了快乐地奔跑。我对着初升的太阳，河对岸的楼房，云雾缭绕的远山，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人跑吧，像没人看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