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了,那天很冷,我睡在车子里,被冻醒了好几次。爷爷就安静地躺在几十米远处的棺材里,也很冷。
爷爷的一生,仿佛也并没有辉煌过多少,现在,那些骄傲、不甘、失落、伤心和无奈全都被带进了土里。
我的生,是因为爷爷奶奶。那年,二十四岁爸爸娶了二十岁的妈妈,从此浪荡了一生。我忘记了是谁告诉我的,本来大家都不想要我,是爷爷奶奶执意要让我被生下。
那时有钱的爷爷,入过伍,当炊事班班长,娶了貌美的奶奶,恩爱地过了一生,一辈子几乎不吵架。有钱的爷爷吸引了外公,把最美丽的女儿嫁了过来。本来以为可以安定一生,不愁吃穿,一辈子把风景看遍也好。
可我看见,妈妈出嫁那天,她是哭着的。奶奶说,是因为她太高兴了。
我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那时爷爷还在开饭馆。听大人们说,还被抱在怀中的我一只手掀开蒸笼,一只手指着馒头,说着“我要吃馒馒。”这样可爱的笑话被爷爷奶奶讲了十几年。
爷爷在我小时候时会和我玩游戏,他假装断气,我就哭着在旁边说,我不要爷爷死。哭得伤心欲绝时,他就醒来朝我做鬼脸,胡须一抖一抖的。我多么希望那天他也可以这样。
幼儿园那里面,家里出了事,在甘肃开金矿的几家人去对方矿地讨债时打死了对方的一个工人。生命真的很脆弱。我听见爷爷奶奶说姑父把钱一箱一箱地往甘肃提,本来都打算发财的几家人都愁得焦头烂额。
后来爸爸带着妈妈从甘肃回来了,妈妈从来不叫奶奶叫妈,叫老太婆。妈妈在家里也几乎不笑,吃早饭时奶奶要给她端到床头。家里穷了,也许她觉得亏欠她吧。
也许亏欠还不够吧。浪荡的,无所事事的爸爸回来后开了一家饭馆,后来垮了。他在吸毒。
终究是要搬家的。我记得爷爷问我,你是想住大一点的还是小一点的,七岁的我说,爷爷,住小一点的那个吧,有个菜园,我们可以自己种菜吃。我看见爷爷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也也不想住那里啊。
还有一次爷爷带我回老家路过一个小镇,我看见一个蛋糕店那么精美玲珑的小蛋糕,也许放到今天,根本就没有人会再买那种蛋糕了。我看着那个蛋糕,爷爷问我想不想要。不懂事的我当然想吃,爷爷牵着我的手紧了一紧,要五块。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了。
爸爸越来越浪荡。八岁那年冬天,因为吃面,爸爸妈妈打了起来,妈妈扬长而去。原因只是我不想吃煎蛋里的蛋黄,爸爸说我事多,妈妈说爸爸太严厉。这不叫严厉吧,我觉得。妈妈把那盆面泼在地上,奶奶跪在她面前叫她别走,爷爷神情严肃,我蜷缩在角落。
多么相像啊,奶奶死的时候裤子上沾的有面条,妈妈来参加葬礼时也跪在他面前。
妈妈好像说了一句抱歉。
可是奶奶听不见了,天气太热,已经停了三天的尸体已经经不住了。奶奶嘴里冒出了血。他们说,是因为奶奶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太激动。
我哭,我哭不出来了。奶奶的死也是因为我吧,那天班主任为了一个本来是同班的辍了学的浪荡女学生,把全班留下来讲了二十多分钟的大道理。我依旧慢慢地回家,悠悠地和同学们说笑。回到家,奶奶说爷爷出去找我了,几分钟后,爷爷的后妈来找我们,说我们家另一个老人不行了。奶奶说,等一下,等爷爷回来了就赶过去。
爷爷就回来了,还没来得及讲他怎么走的这条路碰巧和我错开,奶奶还没来得及换鞋子,就匆匆出门了。临走前,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把门关好,把妹妹看护好。嗯,我当然知道。
一分钟后,我听见爷爷叫医生的声音,我继续写作业——爷爷的爸爸不行了,总要带一个医生过去吧。又一分钟后,爷爷叫我的名字——你奶奶摔倒了。我急忙跑了出去,那是一天长长的巷子。她喘着气。我没有想过她也会走的。他们说,奶奶没有换鞋子,路又太滑,她裤子上沾的有面条,说是踩在了不知哪家倒的面条上。
我忘了那天晚上我的感受,我只知道,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开始写作业,我太怕了,我怕看着她。奶奶就在几米外,我好怕啊。
我去摸了摸她的手,还是热的。奶奶你不想看见我了吗,我可是你最疼的孙女啊。
最后的最后,我们家两个死去的人被一辆车运走了。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到底怎么睡着的。也许是因为害怕吧,睡不着更害怕。
葬礼那天,爷爷躺在乡下的床上,像当年我一样蜷缩着,她和我最爱的人都走了。我只有和他一起哭。
妈妈和我作为最亲的人肩负了葬礼最重要的两个角色。爸爸始终没有来,他还在监狱呢。
他们说,去往墓地的路上,端着灵牌的我不能回头。我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生怕抬着棺材的人追到我。
那天,姑父对我说,别再想你爸爸了,他不配。
我说,我知道。那年,我十三岁。
神奇的是,当初把她女儿放给爷爷奶奶养育,后来失联四年的二姑,在奶奶去世不久后回来了。她说,是因为奶奶死时她感受到了,所以凭着些许记忆回到了家。
真的会感受到吗?
爷爷开始有了一些笑意,失联四年的女儿终于回来了,我们也正式地搬进了小姑妈的大房子。以前,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小姑这么有钱,都不给些给爷爷奶奶呢?
后来就是一年短暂的快乐时光,爷爷手头宽裕了,喜欢打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麻将馆叫他不要去。后来爷爷又开始相亲。爷爷是真的开心。可是,没人看的上他啊,他又没有自己的房子。
爸爸出狱了。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在大街上说着感人的话。“我会把你妈妈娶回来的。”我打心里不相信他。还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九岁,因为我不肯叫一个被他带回家的年轻女子叫妈妈,被他拉到大街上打。
爸爸出来后,小姑妈说,去青海吧,正好开了一家火锅店,帮我做事……好像爸爸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了?我开始憧憬着未来。
爷爷说,爸爸每个月会寄钱回来。爷爷的脸上充满了笑意。
半年后,爸爸回来了,小姑妈说,他嫌青海冷,待不下去了,太苦,做不下去了。独自在西藏的二姑都可以西藏打拼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就是不行呢?他不是说好,要挣足够多的钱把妈妈娶回来吗?
不可能了,妈妈心里早就有了另外的人。或许妈妈从来就没有爱过他。而我身上又有那么多他的影子,或许妈妈也不那么爱我。
又无所事事的他四处浪荡。过年的时候我放在柜子里的钱少了600,我到现在也相信是他干的——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我看见他因为奶奶不给他钱于是拿起菜刀准备砍手;他用小刀放血并给我看;叫我去给他买两毛一包的头痛粉;向我借20块钱,而我被洗衣店的阿姨拦住问你爸爸什么时候把欠我的50块钱还给我。爸爸,在这些小事中,早就死了。他,可是他们三兄妹中念书念最多的啊,他可是爷爷奶奶花了那么久培养的啊,他高中时成绩那么好。他们说,他这一辈子,是被人害了。
一次,因为一件小事,我说了一句“先入为主”发了疯似的他朝我大吼,说你以为你读了书就能干了吗?大吼的他仿佛会随时把我吞下去。我说,你不用成才,你有用养活你自己,不要再用爷爷的钱就是了。他摔门而去。我只有哭。爷爷说,他毕竟是你爸爸啊。爷爷,你毕竟是他爸爸啊。看见自己的儿子这样,你也会哭吧。
爷爷当然会哭。此时糖尿病已经加重了的爷爷背负着弱弱的身体,看到可怜的我,也忍不住了。爷爷,我的爷爷,已经四肢麻木,两眼不明了。他的眼中常含着泪水。都是因为我吧,他怕他死后,没有人再爱我,照看我了。
爷爷已不再笑了。走路的累的他只好躺在床上。初三的那个冬夜,爷爷突然想来接我下晚自习。他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撞到在地。老师通知我时,我还开心地在唱着歌。然后就只见我奔跑的身影了。我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我在乎的人了。
后来,爷爷躺在病床上好久,才可以断断续续地躺在家里的床上。我后悔啊,后悔当时他嫌我给他带的饭难吃时没有重新去给他买,后悔没有多陪陪他听听电视,给他按摩,讲国际大事……我后悔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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