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七五:只是一层窗户纸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所谓的圣学,源头在孔子。孔子自然也不是凭空变戏法一样,铺摆出这么个大粮食店的。《论语·尧曰篇》交代了孔子思想的来处——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禹时交代的一段话。核心要义只有四个字——“允执其中”。在另一部类似于主要文献汇编的古书《尚书》中,这段话被表述为十六个字——“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商汤成为天下共主之后,在求雨时讲“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武王伐纣而有天下之后讲“百姓有罪,在予一人”,都是得了这个心法的真传。
讲究“述而不作”的孔子,深研此心法后讲“吾道一以贯之”,成了第一个得此心法真传的平常人。后人敬重孔子,尊其为“素王”。
孔子传法给曾子,曾子表述为“忠恕而已矣”,自此这个心法便开枝散叶,幻化成各种枝枝叉叉,虽不再有王者气象,却也能让领悟者小有所成。
说到底,只是一层窗户纸。一体同然之心就是天地心,人作为万物之灵,就是要有此一体同然之心。后来张载讲“为天地立心”,所立的就是这个一体同然之心。有此一体同然之心,才能“修己以合天德”,才能与天地并立为“参”,才能成为至诚者——“尽己之性”“尽物之性”“尽人之性”,进而襄助天地化育万物。
只是一层窗户纸,只是真正有意愿去捅破它的人,少之又少。至于真正持之以恒落地、实践它的,更是屈指可数。
孔子之后,几千年的时光里,学者沉溺于对“圣人言”的文义穿求,全然无视这一心法的存在,将圣学完全当作道德文章去读,又不肯老老实实去实践、体悟,最后迷失在故纸堆里,无头苍蝇一般在“圣学迷宫”里打转。
王阳明所谓“龙场悟道”,不过是在极端困顿的情境里,遍览无有着落,苦思不得其解,最后忽然意识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要“学为圣贤”,不过是致心中良知而已。
学者求学,首先有个“立志”的问题,否则今天学个游泳,明天学个铺路架桥,后天学个造船远航,空有各种门道,却不知道自己不过是要“过河”而已。那种种门道中的一种,足够自己“成志”圆梦了。因为不曾“立志”,终老时还在此岸折腾,还要空感叹“何处才是彼岸”。或者像枯槁虚寂的佛家弟子一般,来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便以为是有了真觉悟!
只是一层窗户纸,捅透它,何其难也!
纵观您对于我“格物”学说的质疑,一定是因为觉得我肯定内求而否定向外求;一定是因为觉得我专门强调反观内省的做法,弃绝了沟通交流、同道印证等讲习讨论功夫,一定是因为觉得我致力于大纲本原的系统要领,而轻忽了具体的节次方面的功夫步骤;一定是因为觉得我沉溺在枯槁虚寂的偏颇中,而无暇在穷尽事物之理和人情事变上千变万化处着力。若果真如此,我岂止是孔门圣学的罪人、朱熹先生的罪人?还是用异端邪说妖言惑众、离经叛道扰乱正学的大罪,人人都可以得而诛之了,更何况像您这样正直的人呢?若果真如此,世上略懂一些训诂之学,通晓一点圣人之道的人,都能看明白其中的错误,更何况像您这样高明的人呢?我所讲的“格物”学说,已经把“朱子九条”涵盖、统括了。只是实施起来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中心要领,才有了作用上的不同,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别就在于此,不可不将其辨明。
王阳明立定的是“学为圣贤”的志,什么样的条条框框能够束缚住一个志向笃行的人呢。只要是为着“学为圣贤”的,只要是为着“致良知”的,哪管他彼此、内外?更何况,圣学本来就是不分彼此内外的。
只是一层窗户纸,动手捅了它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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