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小姨走了。
消息传来,脑袋轰一下发懵,妈就在我边上,也是惊愕万分,悲从中来,瞬间大哭不止。
逝者如斯,记忆如潮。
小姨长我28岁,在妈断断续续的絮叨里,隐约知道了一些姨年轻时候的事。兄弟姐妹中小姨排行老五,后来,家中兄姐都外出谋生计,小姨独自在家上女中,性情胆小常遭村中人欺负,加之平日里上学途中会经过一片乱坟岗,惊吓过度,久而久之,状态有些异常。睿智的外婆果断变卖了官路上的一间老宅,带姨去上海医治。之后就远嫁到十里开外的村子。姨夫身形高大俊朗,行事威猛果敢,从此,小姨的人生就在那片土地开花结果。
后来,我看见了我眼里的小姨。
儿时的暑期,步行十余里去小姨家是最开心的事。小姨家门口的大河由东向西,鱼虾成群,清粼粼的河水孕育着村子的一代代生灵。推开后门,远山如黛,稻浪翻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小姨对我们的爱毫不吝啬,总是倾其所能,一双巧手带给我们无数惊喜美味。小姨家的土灶间很大,烧柴火的地儿能挤下好几个人,在那里我们跟着小姨学会了做稻草把。撩一把晒干的稻草戳齐理顺,左手抓紧草根,左弯右绕一番,把草梢紧扭几下,塞进去打结,最后折成一个荡气回肠的开口8,颇似现在的花式围巾打法。小姨做的草把不松不紧,肉乎乎的匀称饱满。我们几个打出来的,则松松垮垮自由散漫,小姨看着看着就笑了。草把绕好成堆,小有成就的我们就端坐在一起,胆大的表哥擦上一根火柴,点着草把送进灶炉里,胆小的我通常都是学着小姨,用长长的火钳上下左右摇晃,在草灰里掏出一个黑洞,火烧起来更旺了,柴火噼啪作响,火苗跳着好看的舞蹈。灶边上的小馋鬼一个个垫着脚尖垂涎张望,小脸放光。小姨则围着滋滋冒烟的大铁锅,手持锅铲,淋上油,舀一勺面糊,撒一把白糖,甩手就飞出一张张大饼,香喷喷、黄澄澄的拔丝甜脆,引得我们啧啧赞叹。火熄灭了,趁着灶里尚有余温,小姨会扔进几个红薯,过段时间再扒拉出来,剥开黑乎乎的表皮,里面的红薯肉质金黄,香气绕梁。还有面拖虾、豇豆粥、甜白酒、脚踏高。记忆中,小姨做的团子白亮软糯,至今无人超越。小姨在门前院后种了各式瓜果,番茄、石榴、香瓜,枣梨……随摘随吃、心无旁骛。夜幕降临,我们在露天屋顶的水泥地摊上席条,横着竖着躺成一堆,数星星看月亮,小姨就在边上给我们用蒲扇扇啊扇,凉风习习,秋虫呢喃,那是一段极致的缤纷童年。
小姨的手工活也很出彩。手编的草焐窼、米窼玲珑紧致,用来焐饭屯米,清香透气。屋里靠墙的一台缝纫机,更是让小姨如虎添翼。一家老少七口,添新补旧,小姨脚踩手转,缝纫机的圆盘磨得锃亮锃亮。小姨纳的鞋底,平平整整、服服帖帖,针脚均匀细密,跟板一样硬实。每缝一针,小姨都会拿针往额头上的头发里扒拉几下,因为头发上有油脂,缝的时候针能润滑而过。
这些都只是花絮。劳作,贯穿了小姨的一生。
比男人更男人的小姨,半辈子面朝黑土背朝天。没有不会做的农活,也总有做不完的农活,农田里收稻割麦、挑水施肥,摘瓜插秧,劈柴喂猪……小姨鲜有跟家人同餐的时候,往往是我们已经开吃了,小姨还在田间劳作。小姨常年种韭菜,屋后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苗篮子装了一筐又一筐,小姨每次都会把韭菜挑拣清理之后再挑着去市场,更好卖些。多少个日落黄昏,小姨埋头挑拣的那些头发丝一样的韭菜足足能堆起一座山。多少个天色未晓,在那条熟悉的野草满是露水的小路上,小姨挑着弯弯柔柔的担子,十余里地用脚丈量奔走,那吱呀作响的扁担,像烙印一样刻在小姨肩膀上,入木三分,也沉甸甸刻在我们的心里。
后来,有了自行车,小姨就如踩上了风火轮。捞水草,掏螺蛳,卖鱼,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姨每年都自制酒药,百来斤小团子一样圆滚滚的酒药,用袋子包扎成一小包一小包,走街串巷,一路吆喝。以至于后来的那些年,好多村子的人都认识了她,那个在日晒雨淋中骑自行车卖酒药的女人。
小姨性情温良,话语也不多,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结过怨。尽心伺候公婆,尽力呵护儿女。平日里时常招呼着左邻右里来自家地里摘瓜果蔬菜,吃饭的时候,也总有人喜欢端着饭碗来小姨家串门聊天。小姨笑起来很好看,银铃般的笑声,就像冬日里的暖阳。
再到后来,小姨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从此饱受折磨。而小姨始终是刚韧的。
小姨就像一股山涧溪流,不带一丁点杂质。小姨用她最质朴隐忍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这是小姨留给我们的永远印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