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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孤独闪光:读老舍笔下的中国

大地孤独闪光:读老舍笔下的中国

作者: 一二三五四 | 来源:发表于2018-10-17 09:14 被阅读41次
图片来自今日头条.

年少时囫囵吞枣看过很多小说,起先循迹着我爸念书时的口诀:鲁郭茅巴老曹来读。这句顺口溜囊括了被现代文学史盖棺定论了的六位文学大师。我不尽然喜欢他们全部作品,更偏好早年的创作。

人之初,刚落草,带着天真和草莽气,文学也是野孩子,可风起于青萍之末,捧杀是惯常伎俩,成名的文学大家再作文章,很容易既自由又不自由。文学一与政治联姻,一被招安,似乎便无足观,譬如建国后的郭沫若。

但鲁迅和老舍两位,他们后期的创作依然能让我有泰山崩于前般震动,我会反复阅读他们。个体的成长无非是对童年时期图像的某种修正。以这二位的图像为底色,照着思索,我理解了我,也理解了人。

我一直歆羡小说家,因为他们有一种能力,能够随时置身事内,事无巨细又款款深情地描绘自己留恋的景物,连局部也细腻温柔到让人心颤,但一拐角,又随时能若无其事地抽身到局外,冷眼观世道。兴酣落笔,刀子般把虚妄割开,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无声处听惊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看似横眉冷对,不动声色,实则跌宕自喜,古道热肠。

本雅明描述过都市漫游者,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和思考方式,居于人群中,并不断巡逛和张望。日本建筑学界有一个有意思的流派,叫考现学,大抵就是这样的角色。从今和次郎到藤森照信,他们把路上观察所见所闻的风物不带偏狭地记录下。我想象小说家的形象,当该也是这样一个漫游着的「考现学者」。

老舍便是这样。他用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记录着人们赖以生存的日常图景。当然,他把最深情的那部分留给了北平。后来也有这么描绘过北平的小说,如张北海的《侠隐》,但老舍笔下北平的腔调,无人能出其右。

我去过三次北京,可与老舍生活的年岁比,已是另一番风景。那时北京还叫北平,光胡同就有四千五百多条,有宽的直的国子监,也有歪的斜的杨梅竹斜街,铁树斜街,烟袋斜街。冬日腊月,胡同里,人丁兴旺,熙熙攘攘,有糖瓜、罐醋蒜、大红袍萝卜。百姓们则里里外外地忙活,只等酉时一到,送灶王爷上天。天桥一带,杂耍,地摊,唱戏,拉洋片,卖卤煮,鼓声喧天,老舍幼时常一溜烟儿钻进戏园子,还跑熟了北京城的大小茶馆,《施公案》《彭公案》《杨家将》能一字不落地背下。市井百态,尽皆在日后创作里一一复苏。

《茶馆》里的北平,是世俗的,这里还可以听到某京戏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办法。商议事的,说媒拉纤的,玩鸟的人们,都会在这儿歇歇脚,有事无事坐半天。茶馆不大不小,刚好容纳这些精明自私,心眼不坏的人们。但并非所有的人们都是王利发和常四爷。太平年月,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在乱世,有的是说人话,披人皮,没人性的势利眼,坏心眼。怨不得,正如邹福远慨叹:这年头就是斜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

最迷人的北平的腔调,在老舍的《正红旗下》。它是一部未完成的遗稿,在这部带着自传性质的小说里,向来能够旁观生老病死怨憎会的老舍,笔调终究不再那么冷峻,毕竟与成长休戚相关的经验,回忆起来总是怅惘而忧伤。

老舍生于戊戌年,满族人。那时满族人的权势早已没落,不但高鼻子的洋人越来越狂妄,看不起皇帝和骑兵,连油盐店的山东人和钱铺的山西人也对旗籍主顾们越来越不客气了。可是他们依然维系着表面的光鲜。老舍说: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

他们为官如何是次要的,耗尽钱财当戏曲票友,创作岔曲、快书、鼓词,糊灯笼,糊风筝,养靛颏儿,玩鹞子,养胡伯喇,养鸽子,似乎才是正道,是头一遭大事。老舍描述他的大姐丈,愿为一只鸽子而牺牲自己。他们在蛐蛐罐子、鸽铃、干炸丸子等上耗尽了聪明和能力,在无用的行当里寻找到快活,对天下事却一无所知。

这些特质一直潜藏在老舍的基因里,他癖好众多,善养花草,又喜古董,俨然如玩主王世襄。写《断魂枪》时,削砍劈拔,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呼呼直响,对招式熟稔源于他学过少林拳、五行棍、太极棍等,家中陈列着刀枪剑戟。

满族人讲究礼节,婚丧,小孩办三天、满月,给男女作四十或五十整寿,都是大事,不管腰中空空如也,也要去行人情。这一切让他们在本不多的俸禄下赊账越来越大,形成了寅吃卯粮的传统。

那时赊欠已成了一种制度,债主们在人们的门垛上画白道,五道儿一组,颇像鸡爪。老舍的大姐婆婆活在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昔日荣膺里,以赊欠为傲,门垛上的鸡爪子图案最丰富。

老舍全家生活仗着父亲三两银子月饷,和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维持着。八国联军占领北平后,他的父亲死在了战场。贫穷的经验深植在他幼年的经验里,但勤俭持家的母亲带给了他穷人的体面,她会精于算计每一个钱的用途,穷事儿穷对付,把钱用在刀刃上,免得在三节让债主敲碎门环。

在《正红旗下》中,老舍没有一味美化记忆,他记下许多荒诞行径,譬如多老大,为吓唬王掌柜不惜与兄弟翻脸,把教堂的牛牧师搬出,因为深知国人惧怕洋人。牛牧师的舅舅甚至这么教育牛牧师:对中国人,别给他一点好颜色,你越厉害,他们越听话。老舍在《猫城记》中对这类国民性进行过反思。但毫无疑问,他是悲观的:

外国人咳嗽一声,吓倒猫国五百兵。伸手就打,是上等猫人的尊荣,也是下等猫人认为正当的态度。什么样的历史进程能使人忘了人的尊贵呢?

《正红旗下》没有结局,多老大与王掌柜的纷争截然而止,现实使他被迫停笔,这些记忆太过沉重。苦难纷至沓来,人渐至面苍黧,发斑白。不活得不蝇营狗苟,已是大幸。投了太平湖的老舍,和自缢身亡的傅雷,大概是荒唐年代里最有资格谈人格的作家了。

当年多亏了刘寿锦的乐善好施,老舍得以进私塾,与文学结缘,从此有了他笔下的众生相。个体史被大历史掣肘裹挟着,遑论悲喜,无非为稻粮谋。贫穷并不是重负,它反而是一本大书,让我们学会体谅,理解生命。生命本无贵贱。

梅峰导演的《不成问题的问题》是难得的好电影,与老舍的原著小说比,也不逊色。

范伟饰演的丁务源有板有眼,几乎是中国人品性的集大成者。理解了丁务源,也就多半理解了中国人和中国社会。

丁务源圆熟,他就像《老张的哲学》里的老张,人情练达,讲究情面。老舍在《老张的哲学》里不无幽默地描写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不成问题的问题》里的丁务源亦如此,他看不出社会上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切。

圆熟使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趋向于觅取和平与稳妥,而非激进与革新。也许是因为中国人情面的关系网实在太大,谁家落了红白事,丁务源第一个去帮忙。谁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丁务源又去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些民族文化里的传统观念让丁务源过早得趋于稳健,甚至连样貌也变得圆润通达,舒服可信。丁务源是我们的人情社会最典型代表。

但尤大兴不同,他做事准确敏捷,雷厉风行。虽然工人们,从良心上并不反对尤大兴,甚至觉得应当拜他为师,但人至察则无徒,尤大兴不愿入人情的酱缸,也就做不到丁务源的左右逢源和八面玲珑,难得人心。

丁务源隐忍。《四世同堂》中说:日本人厉害吧?架不住咱能忍,中国人忍耐的秉性自古有之,唐代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就可见端倪:

一日,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视目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诡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他。冷眼视之,看他如何结局。

虽然拾得可能是参透生命后的虚无和怜悯,但后来的效法者们却往往混淆了厌世超脱和怯懦自保的区别。两者天壤之差,却仅隔一线。

秦妙斋好似石头里蹦出的孙猴子那般急躁,虽自居艺术家,却做什么都浅尝则止,徒有清高。可这躁劲让他有热血,不唯马首是瞻。丁务源无疑就是利用了秦妙斋的个性,他让秦妙斋与尤大兴作战,而自己充当老好人,假若妙斋与工人们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机会复职。即使一时不能复职,他也会运动明霞和股东太太们,让他做个副主任。隐忍的丁务源是观鹬蚌之争的渔翁。中国人最不缺权力斗争的智慧。

丁务源还老猾糊涂。他无可无不可地和稀泥,当好好先生,对农场的工人们卖猪菜、偷鸡蛋睁一眼闭一眼。在中国,乡愿式的老猾是稳妥的自全之道。

尤大兴的改革终究还是失败了。他不知道工人们的良心,已被丁务源给蚀尽。他们的手还记得白板的光滑,他们的口还咂摸着大曲酒的香味。

国民性极难变革。这一点,做过劝学员,写过《猫城记》等小说的老舍太清楚了。

老舍长篇小说,我最喜欢《牛天赐传》,短篇小说,我最喜欢《断魂枪》。

在《牛天赐传》中,我第一次见识了老舍通透清朗的幽默:

天下最有效的办法是收买,自己吃肉,得让旁人至少啃点骨头,英雄的成功都仗着随手往外扔骨头。自私的人得看准了肉而决定舍了骨头,骨头扔出去,自有自告奋勇愿意当狗的。

生命的最大意义仿佛就是得活那么几十年,要不然便连糟蹋粮食的资格也得不到。自然活下去也有活下去的苦处,但是他不怕,凡不怕生命的便得着了生命,因为粮食是他糟蹋的。

养孩子的乐趣是在发挥大人的才干,孩子得明白这个,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牛天赐传》写了牛天赐在去北平前的人生,在父亲死后,世态炎凉,睚眦必报,让他明白了:钱是一切,这整个的文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买卖人,连云社的那群算上,全是买卖人,全是投机,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诈骗。他最后坐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是老舍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善良。

我喜欢《断魂枪》,是因为它讲述的故事像极了我太爷爷的人生。我爸给我讲家族史的时候,太爷爷永远是重头戏。台州是江南武地,也是南拳故里,生于台州富贾家的太爷爷自幼习武,又精于中医。后因诸事跌宕江湖十多载,居无定所,落难于此地,颇有游侠风骨。

所以当看到《断魂枪》的时候,我爱极了沙子龙这个角色。虽然故事很短,但我知道,它只是冰山一角,更浩渺庞杂的江湖断代史隐匿其下。中国民间不乏高手和异士,幸运的,被历朝笔记小说记述,零零散散,活在故纸堆中。大多数,即便长成了枝蔓繁盛的苦樟树,也默默泯于尘土。能有老舍这样的大家,把这些江湖往事记下,他们的死魂灵得以告慰。

老舍笔下的中国,悲欣交集。悲恸和欢喜,各自占据着天平的两侧,更多倾向前者。中国的农民大概是世界上最淳朴温顺的农民,只要尚还有一口饭吃,就能安安稳稳度日,《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始终把局势看得云淡风轻,无非是自我宽慰,毕竟活着已费尽了千钧气力。

在新闻频出的当下,太多底层的苦难被隐匿着,压制着。我相信,这片土地上,同样有着千千万万个祁老爷,千万万个虎妞和祥子。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现实,从老舍至今,始终未变。生死渐至狼藉,渐至佝偻劳嗽,渐至秽不可见,渐至变相如罗刹。

《断魂枪》的结尾写的真好: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你看,此时,大地是不是在孤独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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