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一条花裙子
在小女孩的心意里,总是有着关于一条花裙子的梦的。但是,在属于我的童年段里,这一件东西却是终究没能出现。
周边的女孩子都没有裙子穿。在那时的农村里,能有一条像样的裤子穿在身上就算是生活得可以了,女孩子也一样。大人们的心思花在怎么到地里多干点活、多挣点工分、怎么能多挣些口粮让一家人不至于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饿肚子上。
那时候,我们的脑中是没有买衣服的概念的,衣服都是祖母和母亲自己做的。要得到做衣服的面料也不容易,只有了足够的钱还不行,还需要足够的布票,那种印着一市寸、一市尺、五市尺的长条型的、厚纸做成的各种颜色的布票。
那叫做布票的东西有些纸币的感觉,花花绿绿的。上面盖着所属省份的章,印着纹理很细的图案,表明着它的正式身份和不容置疑的地位。有的上面印着一句“语录”,还有的写着“背心、棉布”这样的字样,表明限制购买的类别。布票按人头、按时节下发,大人、小孩得到的尺寸不同,用“一市寸”、“一市尺”这样的长度单位来攒齐让家里的每一口都能穿上基本衣裳的布票需要的是经年和累月。
我记得那个时候祖母和母亲数布票的情景。从柜子或是抽屉的某个角落里拿出一个布缝的小袋子,一张张地抽出那些布票。一共那么几张,放在手里摆开就能看得清多少,但却要一张一张地数、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经日积攒的功夫,也仿佛这样子能让那本是定数的东西多出些想像中的份量来。就是这样的攒着,要做一件必需的衣服时,还是需要各家相互帮着忙,才能东拼西凑地把算计了不知多长时间、多少遍的、到集市里看了多少回的布料买回来。
面料拿回家里,很多村人都会来看,品评着料子的好与差、花色的美与丑、尺寸的多与少。那时候的面料以蓝和黑居多,花样也贫乏得很,“毛蓝布”最常见,偶然能有鲜亮颜色和复杂点图案的面料出现人们就欣喜异常。但在顾不上品质与花色的年代里,能得到一块面料就已经是件家庭中的大事了,因为是新的、是经过了长久酝酿、长期等待、用尽力气才能买来的东西,就珍惜得不得了。清水里浸过、绳子上晾干,必要经过正午的太阳晒过,经过手一次次地摩挲、抻平,把细的线头一点点摘净,这才会细致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再一遍遍地拿出来端量。
放“鞋样子”、“衣服样子”的厚书这时候就会被打开,母亲仔细地翻找,选中趁心的“样子”拿出来,放在布的旁边。硬木的尺子、彩色的打线粉、磨快的剪刀都会准备好。布上划出了线条,剪刀裁出了前襟、后襟、衣袖,手巧的母亲就颠倒着那凑来的一点一点的面料给家人做出合适的衣裳来。但即便是这样,个头长高时,我们的衣袖、裤腿,甚至是整个的上衣还是要接上一块头年做衣服时剩下的同一样的面料。经过一年的穿磨和日晒,那旧料与新料间就有着明显的色差,褪去的与新鲜的花色间缝合得再细密,也如一条撕裂的伤痕隐含着那些日子的忧伤。
这样的紧吧着度过的日子里,女孩子们只能把自己想穿裙子的梦放在心里。
课本里总有城市孩子穿着各种式样的裙子坐公交、上公园、到少年宫,甚至是划着小船在北海中荡起船桨时的情景。长的、短的、连体的,或者是被人们叫做“布拉吉”的短的连衣裙,飘飘的裙裾展出的那种弧形、自然下垂时形成的那些衣褶都吸引着我。我就一遍一遍地翻看那些插图,用笔描出裙子的线条,尝试着自己在纸上画出一条一条的裙子……
我的大姨、四姨两家都在大连。那年农闲的时候捎信来说在城里找了一些活,让母亲去做。母亲就一遍一遍地到小队、大队请假,通过一道一道的手续、关卡后终于去到了大连。在我的记忆里,只知道母亲去了大城市,去了半辈子、一辈子守着村庄没走出多远但做梦都想走出去的村人想去的地方,这仿佛是我去了似的,伙伴们就羡慕,就要凑到我的身边说说远方的事儿。等到母亲拖着她又瘦了的身子回来的时候,在她大包小包的行李里拿出了一条裙子。
是的,那是一条裙子,一条“布拉吉”,我在书里看过不知多少次的那种样子。粉色、短袖,蓬松的裙摆,胸前是绣着的小小图案,有一颗草莓、一朵开着的花、三片连在一起的叶子,甚至还有一只跳着的青蛙……一条真实的裙子摆在了面前,我有一种快晕过去的感觉,我拿起它……“你大了,你是姐姐,不能穿裙子了。”母亲拿过裙子,放在了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大妹面前。我大了,是吗?我上二年级了,我是孩子中最大的,可是我长到了足够大到不能穿裙子了吗?还有长大了就不能穿裙子了吗?……我看着自己、问着自己,迷惑在身体的长大和裙子的穿否之间,心被沉沉地击了一下。
大妹穿上了裙子。她在村里走过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女孩子,她们盯着她看,她的身上戴着光环了……
不过这条裙子作为收藏物和观赏物的时间居多,更多的时候她被放在衣柜里。一天中午上学前,母亲不知在什么位置,妹妹们也不在眼前,我一直藏着的心事就发出了芽儿,我知道那条裙子在柜子的什么位置放着。我偷偷地从打开柜门,拿到了那条裙子,穿上,虽然紧,但能穿上。走到门口,偷眼瞧见了正在看着我的祖母……祖母知道我的心意,默默地当了我的同盟。我飞跑向学校……我站在上课前的讲台上,揪着裙角、旋转……可还没转上几圈,跟来找我的母亲的手就伸到了我的面前,拉到了我的手……裙子又重新穿在了大妹的身上,母亲要带她走亲戚。我的短暂的穿裙子的时光戛然而止。
后来才知道,那条裙子,连同家里添置的从大连带回来的东西,都是四姨给母亲找到的在建筑工地上做的多日翻沙、筛沙的工作换来的。这样的得来的艰难过程,也断了我想再穿那条裙子的念头。
两年后,同样的渠道,小妹也得到了一条裙子,虽然是最简单的那种样式,但以一条裙子的形式穿上身,还是让我眼热和心急。那个时候我可是长得更大了,按母亲的理由那是更不适合穿裙子了。
从沈阳城里回老家来的三爷爷家和我们姊妹仨一样年岁的三个姑姑都穿着裙子,在乡村街道里走过时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从烟台城里回老家的大舅家的女孩子们也都穿着裙子,她们里的三个的年龄和个头可都比我大得多。
被大人否定和拒绝了的心有时候就委曲,就愤怒,就给自己想出很多种能得到裙子的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被自己否定后埋在了心底,因为没有哪一条能足够让我去获得一条裙子。于是我就想到了能让大人们主动地让我穿上裙子的方法,比如说我的同学中如果有穿裙子的--母亲就不会说我长得太大不适合穿了。可是我那同龄的朋友中没有一个能穿上裙子的。再比如说如果学校和老师为了什么原因要求我们穿裙子--母亲就肯定要为我做裙子了。可是,我家院中的芍药花开时,老师让我带几个女孩子回家里去排节目,到表演时也没说非要让我们穿裙子。上到五年级时,学校组织六一演出,班里要齐背《渔夫与金鱼》那首长诗,第一次要求统一服装,可老师也没有提到裙子。到后来全班也就达到了白衬衫、蓝裤子、白色回力鞋的程度,那还是从婶子家、舅舅家的哥哥、姐姐那里,同学也是村里村外的好一顿东借西借才凑齐的。
大人们身上的衣服洗了穿、穿了洗。祖母和母亲依旧在某个日子里数布票,家里人一年添置一件衣服依然感到困难。每个和我们相似的家庭里都是这个状况。周边和我一样大小的伙伴们逐渐明白,不能穿上裙子哪里是岁数的原因、身高的原因呀。我们成了乡村中过早地长出了几岁、被最后艰苦的那几年隔在了彼岸而错过了穿裙子的那一群女孩子。
我的童年已经走完,对一条花裙子的渴望也断在了童年里。
直到上了师范,在篮球队日复一日的训练后,把每月的补助留下一点来,我才终于在一年学习将要结束的暑假前给自己买上了第一条裙子。那个时候,我可是长得更大了。(2017.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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