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有被西边的地平线淹没。
这个时候夕阳的余晖给旁边的云层染上了或深或浅的橘红色。透过云层泄下的光线变得温柔起来,如一页经年的纸张,铺在刘老四低矮的房顶;也从门前的桦树躯干两边扑过来,纠缠在刘老四不着衣服的脊背上,本来就黝黑的肤色现在像抹了油般黑,透出幽幽的亮光。刚刚还围着身边的树影喝醉了一样向东移去,撞上老五家的西山墙,黑黝黝一大片。
刘老四没醉。他面前摆放着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竹榻,曾经均匀密集的床面竹篾,沉淀了太多的汗水,经过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外表颜色已经蜕变成深红色,如泼洒在地上已有两天的鸡血。竹塌中间的竹片像自己开始松动的牙齿,间或还掉了几颗。但不影响摆碗摆筷,半脸盆能映出树枝的粥也漏不下一滴。
山芋干酿的白酒不仅火辣,咂咂嘴也有些绵绵苦味,但刘老四就好这种感觉,尽管竹塌上只摆有一碗空心菜炒辣椒,一大品碗瓠子汤,还有半碗炒得有点焦的黄豆,似乎都不是下酒菜,有酒喝就好。
六钱的酒杯已被刘老四舔干了两次,在他第三次抓起装酒的盐水瓶时,女儿桃红弯着腰,两只像藕节般的手端着大木盆,从屋里出来,脚步急促而又跄跄,很吃力的样子。出门没迈两步盆口一低,水就泄倾在干燥的泥土上,吐着泡沫向前涌去,快到刘老四的脚前停下,转瞬间消失。
尽管这样,刘老四的身子还是蹦了起来,嘴里咕叽咕叽地埋怨女儿:“你不能将盆口朝东斜点啊,吓我一跳,好像我喝酒碍你事了一样。”
被父亲这么一说,桃红脸就红了:“我是准备斜泼的,水舀多了有点沉,再不倒下木盆就要脱手砸到脚了。”
刘老四的怨气似乎没泄完,依旧不饶她:“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也没分寸。你妈呢?白天忙,天快黑了还忙什么?”
桃红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谁像你这么闲,浇菜水去了。”刘老四清醒得很,女儿细细的声音仍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的耳根:“我闲?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向队长说好话,提前回来的?你这丫头说话好没大小。”桃红见父亲确实不像喝醉的样子,忙问他:“怎么扯到我头上了?你提前回家队长不扣你工分啊?”刘老四有点得意:“不扣不扣,他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你的大事,今天特地开恩,还叫我多喝两杯,”桃红紧追着问:“你说关我什么事情?……你再不说,我找霞子玩去了。”
刘老四朝女儿白了白眼,正准备开口,见到老婆高卷着裤脚,挑着满满一担水“蹬蹬蹬”地跑进了自己的视线中,身上沾满泥巴的小女儿紧跑着跟在后面。快冲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而紧接着出现的一老一少两个人,让刘老四刚刚落到椅子上的屁股,戳了刺一样反弹起来。
桃红当然也看到了这两个人,可是,一个也不认识,看到父亲的样子忍不住还是转过头瞄了一下:年纪大的是穿戴有点讲究的老婆婆,头发像是沾着水刚刚梳过一样,梳到头顶的后面忽地打了个结,用纱网兜着,一丝不乱;年轻的是个男孩,高高瘦瘦的,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下面,是一张清瘦白净的脸,有城府的模样,他立在老婆婆身边,眼睛却死死地盯在地上,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
泥土地上有灰尘没秘密。桃红的心跳却突地加速了,就像黑夜能掩饰许多秘密一样,桃红没等父亲发话,赶紧转身回家,她端出一条长凳,走近时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将凳子挨着老婆婆细长的腿放下,嘴里却只对年轻人呼出一连串的“坐”字。
老婆婆没注意这些细节,也不客气,拽着年轻人坐下,嘴巴依旧没歇:“哟哟哟,老四啊,这就是桃红吧,你是怎么给她调养的嘛?像画上画出来的。桃红,你就挨着一起坐吧,等你娘出来我们谈你的事哩。”
桃红一转身就看到娘拎着一张小竹椅,顺着竹塌边坐下,刚坐下大概又觉得卷起的裤脚裹在膝盖下不舒服,忙站起来放下,脚边抖了一层泥沙。桃红站不住了,忙借口要喝水快步钻进屋里。
尽管天热,桃红的口里并不干燥,一进门她就溜到自己的房间里。光线像熄了火焰的火柴棒,由红变暗,渐渐发黑。桃红倒在床上,心里却在希望天黑得快一点早一点,但是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两道紧锁如剑的眉在她的脑子里愈发清晰,怎么也挥不去推不开。她隐隐觉得这男的来一定和自己有关,到底多大关系又说不出来,东想西想心中更加慌乱。偏偏这个时候她听到娘轻轻地咳嗽声,她知道这是娘在跟自己打招呼,一会,娘就坐到床沿上了。
娘是轻手轻脚进来的,坐下后在她的身上轻拍了两下,声音也很轻,像蚊子哼:“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他们来是给你相亲的,小伙子怎么样?我看还不错,不过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儿,娘没钱让你继续上学,这件事不会逼你,还是你说话算数。”
桃红没起身,背对着娘:“就是太快了,哪里的人也不知道。”
娘说:“女人早晚都是人家的媳妇。他是王家墩子老林家的,离街没几里路。弟兄七个,他是老大,是个兴旺人家哩。”
弟兄三四个的人家很多,七个确实很少见,桃红想,那张清瘦白净的脸又浮现在自己面前,一想到这张脸,桃红的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娘见桃红高低不开口就说:“那我去答应媒人了。”桃红问娘:“你怎么答复人家?”娘说:“就说你答应了。”桃红又开始沉默。沉默也就是默认。娘没再问,出门了。
桃红听到门外娘和媒人客气的打招呼,知道他们要走,赶紧起身趴在窗户上,越来越暗的场地上,那个细长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桃红有些失望,她觉得应该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八,亲戚们都说是个好日子。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开始熬糖筹备年贷,村庄里炊烟比往日稠了,久了些。桃红是傍晚跟随两个媒人,一个牵新姑,还有自己的妹妹出村的。
照习俗她应该要弟弟背着出门,可这办不到,大一咬牙:都新*社*会了,哪有这么多的规矩,自己走。桃红就被人牵出房门,堂屋里酒席还没散,空气里都是酒味,她不敢张望,娘头天晚上反复给自己打招呼,出门时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能回头,这个习俗听别人说过,好像回头对家人不利。桃红没有回头,耳朵传来的是只有过年才有的鞭炮,听着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掉了魂一般。
傍晚时分,天空像铺上十几年没晒过的旧棉絮,阴风一阵一阵的。这是一天最冷的时候,踩了一天的乡下土路开始结冰,低洼处的泥浆边缘有了白毫毫的棱片,踩上去“吱嘎吱嘎”响。桃红一身红妆,红棉鞋挑着结冰的路面走,但感觉还是不踏实有点柔软,似乎自己体重再重几两就会陷下去。
前面两个媒人有说有笑很开心的样子。是啊,等会吃完男方的宴席,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一桩双方大人都感觉圆满的婚姻终于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可桃红没底的生活却才是开始,她像只火尾狐,对愈来愈暗的夜色有了恐惧,对接下来的“洞房”有了恐惧。一个没牵过男人手的女人,忽然就将身体交给从没说过话的陌生人,无疑于羊羔送入虎口。
五六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进婆家村庄时天完全黑了。桃红想挑路走也没办法看清哪里路哪是坎,红棉鞋估计沾满了泥土变成了黄球鞋。心里正在埋怨,前面有人喊:“新人来了,新人来了,快放鞭炮。”那熟悉的鞭炮声重新响起。这回桃红看得很清楚,鞭炮在黑夜里炸响时还伴着一团团惨白的火球。一个多小时前,在家门口听到的是失落,而此时此刻再次听见,她的心已被鞭炮炸得血肉模糊。
桃红与其说是被人簇拥着,倒不如说是被人拖着进了新房的。她没想到在门口被许多人挡住了去路,紧接着好几双手要伸进自己的胳肢窝下,去拽“悟心糕”,当然这都是些有经验的女人。还有一只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乘乱在胸*脯上摸了一下,幸亏被人及时拖走,那只手挨上只是片刻功夫,没有久留。桃红又急又慌又恼,跌跌撞撞坐到床边时,心依旧还吊在嗓子眼边,牵新姑跟着将门反锁上。
门外依旧喧闹。
短暂的鞭炮声再次响起,是宴席开始了。有人挤过门坎给桃红端来了瓷白脸盆,一条鲜红的毛巾将半盆水也渲染得变了颜色。桃红拎起毛巾挤干,擦了把脸。又有人端来了红枣桂圆汤,说着早生贵子的吉言。桃红没动勺子,碗就放到床头柜上,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加了红糖的汤汁也如血色。
桃红对一个自称是姑妈的女人说:“我想歇一会,等哈什么斟酒,敬酒的礼节帮我挡挡。”话还没说完就一头靠在叠码整齐的棉被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女人说:“你这样睡会感冒的,把外衣脱了,钻到被窝里,等会饿了起来吃点。”又自顾唠叨:“出嫁的人念娘,几天不吃饭的都有,你歇歇,我替你把门,没人进得来。”桃红听了想哭。
这个女人说得没错,钻进新被子里,自己身上每个毛细孔里散发出的热能被新絮密密围拢着聚集在她的身边,一点冷的感觉也没有。桃红想到娘说的,女人是菜籽命,落到肥田就壮,落到瘦田就枯,就是不知道自己这粒菜籽落到什么样的田里。
桃红醒来的时候发觉灯被吹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连空气也抹上了浓墨。她是被人弄醒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被窝里,桃红本能地扭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做出剧烈反抗的动作,她双脚搓搓,蹬掉裹在脚下的衣服,很配合的样子。娘说过,女人早晚都是人家的人,生儿育女才是女人最大的事情。大概现在就是那个早晚的晚了,她闭起双眼在等着一个神圣的时刻降临,尽管睁着和闭上没什么区别。
拱起的被窝里夹杂进一股寒气,没等桃红伸手去拽,男人火般滚烫的身子就压上来了……这不是拥抱,也不是身体反应,她是想将这股疼捏碎,化解。这方法似乎很有效,她很快忘记了疼,因为她感觉抱着的身体像棵大树,磙圆,结实,与看到的清瘦一点也不匹配,她就心慌,先前的恐惧迅速回到心底。
“你是谁?”
“我是你男人啊。”
是啊,不是自己的男人怎么会在新房里?不是自己的男人怎么会钻进被窝里?不是自己的男人怎么会睡了自己?可是,老天啊,这分明就不是自己的男人啊。
桃红想转过身子起床,她要点燃煤油灯。黑夜能藏着秘密,只有亮光能揭开真相。男人沉沉的身子没停止撞击,在大堤尚未崩溃前,他的双手死死箍住桃红弱小的身材,这让桃红无法动弹,更要命的是,自己的身体适应了疼痛,有了迎合男人的意图。
此刻的桃红想哭又哭不出来,真正有了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哀。她像一条搁在沙滩上已有几天的鱼,快被太阳晒干,失去了蹦跳的精力,只能任人揉搓捏拿。但她的脑子能思能想,能现出那张清瘦白净的脸、满头温顺的黑发、还有略带忧郁的神态。桃红从第一眼瞄过后,就觉得自己和那个人前世有缘,只不过淡淡的一眼啊,他的模样就像燃烧得炽红的烙铁在她的心上烫过。从那以后的日子里,或者是睡梦中都经常出现,尽管不那么清晰,如烟似雾。她向娘诉说自己的怨是因为他没和自己好好说话,如果他要什么,自己肯定会丝毫不停顿地给他,桃红经常为这个下践的想法拍打过自己的脸。现在压在自己身上的竟然不是,不是,不是身体却给了这个人,明明有恨桃红却动不起身子,她想哭。
男人终于在沉闷的吼声后停下来了,停下时像一条软绵绵的蚂蝗沾在桃红身上。那一刻的桃红似是被一股浓浓的雾气冲上山巅,然后慢慢坠落在无底的深渊里。
好一会儿桃红才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里回过神来,回过神后的桃红用胳膊肘捣了捣男人,叫他下床。
男人有些不解:“这么冷,叫我下床干嘛?”说着手从桃红的腋下向上游过来,桃红推开快要到达胸前的手,声音也是冷冷的:“下床,点灯。”男人的手被挡回,像是刚燃起的火被浇灭,回答也变冷了:“不去。”
“你不去我去。”桃红掀开被子。夜的妙处是遮住了羞耻,桃红知道身上没披一根纱但并不怕他看到什么。男人赶紧起身拖住她,抢着将被子拽过来盖在她身上:“你初来乍到能知道灯在哪里?火柴在哪里?热烘烘的被窝里出去也不怕冻着?天又不会不亮,等几个时辰再说也憋不坏你。”
“我等不了,你骗了我,你是流氓,你下流。”桃红一急第一次学着村妇开口骂人。
男人拍了拍床沿,冷冷的语言里伴着冷笑:“切,我怎么耍流氓了?这是我家,这是我的床,是你跑进房间的,怎么能说我耍流*氓了?”
桃红彻底的悲哀了:“去我家相亲的不是你啊,你这不是骗子是什么?这不是人做的事。”
男人说:“你说相亲的事情,对,去的是我老二,我那天有事不在家,媒人急的慌拖他去的。我叫大椿,是老大,媒人是不是说把你说给林家老大的?”
“这么说,不光你不是人,你们家都不是人。”桃红被他堵得心里慌慌的,越想越来气,一气便想骂脏话。
“不想和你辩嘴,听听,公鸡都叫头遍了,你不困我困。”男人鬼精得很,和女人斗嘴最好的方式是自己闭嘴,说完就转过身子。男人闭上嘴,就像突然消失在黑夜中一样。桃红消失不了,她的内心如锅中沸腾的开水,无数个水泡冒出又破灭。她理不出一个头绪,一个劲在自责自己怎么迷迷糊糊睡着了,两天没吃饭,一天没睡好觉也不至于挨上陌生的床铺就这么眷恋啊。可又一想,即便自己没睡,漆黑一片中又能看出什么?对,熄灯,这明明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从那个人替代相亲开始时就预谋好的。只是自己和家里人相信别人和自己一样厚道,相信媒婆那张把死的说成活的的那张嘴,现在呢?自己被人睡了,说出来会笑掉别人大牙,不说出来憋在心里还不憋出毛病?桃红左思右想,恨得直咬牙,旁边的男人渐渐有了鼾声,二十多年的储蓄一下子泄完了,在梦里也许还在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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