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志得意满地端起酒杯,酒在杯中闪着金光,像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太阳,我把这个太阳喝下去,接着喝第二个,让太阳进我肚里,暖烘烘地烤着。
中了!一千万!哈哈!有志者事竟成,梅花香自苦寒来,苍天不负有心人!很久以前,在那件事以后,我就对天发誓,我吴小伟,一定要咸鱼翻身,不中大奖不停手,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呸!干吗说这不吉利的。
这时,有人按门铃,我从猫眼张望。
是她!在猫眼里看起来特别小,可以攥进手心里。
我打量自己,老婆在拼多多上买的情侣家居服,上衣松松垮垮,堆在腰间,裤脚太长,拖到地上,踩污了一截,早就叫她不要在网上淘便宜货了,这像什么样子!
来不及了,我迅速扒拉头发,开门。
她精心打扮过,涂口红抹粉,还穿紧身裤,整成这幅模样,是要去照遗像吗?我们小区上周搞了个免费照相,给楼上楼下满了70岁还没死的老头老太照,说是社区服务,把那些老头老太兴奋的,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几个女的拿着一只口红轮流往嘴上抹,可人家也没像她,还穿紧身裤。
“你来干吗?”我手一抄,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脚尖抖了几下,想起她不喜欢,又站直了,有点不自在,可想到一千万,腰就重新挺起来。
“来看看你,怎么,不请我进去?”故意掐着嗓子说话,装什么嫩。
“进吧!丑人多作怪!”我使劲刮了一眼她的裤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这不是真心话。在我心里,她是全城最好看的女人,正正经经的圆脸盘子,顶着大波浪,笑起来,像雪地里的太阳,像酒井法子。我爸说那是她会打扮。
房子在我结婚时简装了一下,当时贪便宜,找的熟人,那货坑我,用了劣质漆,才一年多就开始掉墙皮。我找他算账,他还敢管我要钱,就你这干的这活?还要钱?我还你妹!往死里揍了他一顿,打到他求饶,才说是别人坑他,早说嘛。没法子,现在看上去,整个家都没档次。可我有一千万了,一千万垫底,那得多厚实,多高,起码能把我垫到姚明的高度,怕个球!
她进来转了一圈,也不换鞋,每个房间都打开看看,长筒靴在地板上踩得咚咚响,光看背影,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
最后在沙发上落座了,“你老婆怎么样?”
是了,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结婚了,要不就是看到婚房布置,床头上那么大的一张彩照,眼没瞎都能瞅到,虽然我自个也看不出那照的是我和我老婆。
“你老公呢?他知道你来这儿吗?”听说她男人把她看得很紧,不让她一个人出门,这是偷跑出来的吧?
“不说他!”她从包里摸出烟想点,我一把抢了,撅成两段,扔进垃圾桶,“叫你别抽!还当我的面抽起来了!”
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反对她抽,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暗自得意,叫你惊吓的还在后头呢!
“你来干吗?“我觑她那没系的第二粒钮扣,看到了白色蕾丝边,想给她系上。那里早瘪了,垫的是有弹性的海绵,谁还不知道么?她这样子,跟她站一起浑身不自在。
她不太习惯我这新面貌,开始玩打火机,啪嗒点着,松手,火熄了,她又打:“我想出趟门。”
火苗上冲,舔她的脸,惨白的脸变红了,像用了滤镜,重现青春光彩。我压住心头的火,尽量平静地问:“缺钱吗?”
“不是,手头还有点,够用。就是来跟你告个别!“
放屁!跟我告别?不是跟了个小鲜肉吗?还跟人吹牛说他要带你去欧洲,还地中海呢,怎么没去?
“我想去西藏,一个人开车去,看看雪山,看看草原,以前看电影里有个外国女的,也是一个人上路旅行,老潇洒了。”她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竟然像个小孩似的,有点可怜。
我想说西藏哪来的草原,不过也无所谓,上路后总归会有,雪山,青草,美丽的牦牛和藏马,什么都有,说不定还有艳遇呢。
我哈哈大笑,“要送你一个自拍杆吗?”
她也笑了,一笑,皱纹就从眼角往脸上辐射。我心怀恶意地想,你老了,丑了,再没男人肯要你了,看你下半辈子靠谁。
她继续玩打火机,啪啪啪,烦死了。我夺走打火机:“都这么烫了!没收!”我把打火机揣进自己兜里,捏着那块滚烫的地方,在掌心磋磨。
这下,她手不知往哪放了,开始不自在起来,这才是我想要的。
可以宣布了:“我中彩票了,一千万!”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数目,满意地看到这个消息把她炸得当场傻掉。
我继续说,像在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说:“知道我买了多少年彩票吗?就是从你走之后。我省吃俭用,饭可以不吃,衣服可以不穿,彩票不能断,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要有很多钱!很多很多,要那么多钱干吗呢?我把它们从银行里取出来,一千万,一性次全取出来,可能得用个行李箱去装吧。”我得意极了,昂首挺胸,像走在阅兵式上的士兵,脸上带着骄傲,带着自豪:“就像港片里的劫匪拿的那种箱子,你是不是有一个?”我记得她有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光滑柔软的皮面,用来装钞票,一捆一捆用捆钞绳包扎好的。我陪单位的出纳大姐取钱时看到过。
“猜猜看,我干吗要把钱都取出来?”我稍稍低了点头,向她俯身。
可我看到了什么,她小臂裸露的部分上了粉,她为什么要在这儿涂粉?我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系着钮扣的袖子往上撸,扣子被我扯脱了,咕噜咕噜往地上跳,眨眼间就不见了,不知道是滚进茶几还是柜子下面去了。在衣袖盖着的地方,除了青的紫的,还有红的黑的,怪不得脸上粉这么厚,不消说,那下面也盖着东西。
她挣开我,板着脸把衣服拉好,端坐着:“你把钱都取出来干吗?”
这模样激怒了我,我本来挺高兴的。这样子,活脱脱像她走的那天,我求她,都跪下了,跪在了她的高跟鞋上,她使劲把鞋尖拔出去,鞋尖被我压瘪了,她盯着鞋尖,像在心疼鞋子。
“干吗?”我一时之间竟然忘词,愣了好一会才接上,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当然是撕得粉碎,洒在你面前。”我有点心不在焉,只是说出了心中演练多遍的话。
那天她说没钱,拒绝带我走。不就是钱吗?从那天起,我就幻想有一天,揣上一大笔钱,出现在她面前,把钱都扔她脸上,后来,这个想法又变成把钱整整齐齐地码在她面前,一把火烧了。可惜我天生不是个赚钱命,跟人合伙做生意,合伙人跑了,到处找也没找着,找他的人太多,指不定跑东南亚哪个小国去了。做传销,给警察一窝端了,逮进局子里教育了几天,晦气。然后听人劝,正经上班,人家给我找了个售楼的工作,我老是跟那帮看房的傻逼吵起来。互联网,融资啥的我又不会,成天想着几十万的生意,头都想大了,最后终于在辞职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线曙光,一家新开的彩票店,就在我家楼下,夹在我常去买烟的便利店和服装店之间,原先是包子店,皮太厚肉太少,老板说猪肉涨价包子不涨价做不下去转手了。
“你疯了?”她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没疯。我乐意!”说我?这些年来,你不也没个正经事,一会跟这个姐妹开发廊,跟那个姐妹搞美容,搞来搞去最后还不都搞到男人床上?你倒是出息给我看看呀!
她裹紧了黑色羊毛外套,脸部肌肉开始发抖,像面部抽筋。我注意到她眼圈隐隐发黑,人也飘浮起来,我警觉地盯着她,她却伸手来摸我的脸。
我躲开了,少来这套!当年我难过的时候你在哪?我挨打的时候你在哪?我躲在门背后发抖的时候你在哪?我求你留下,你不肯,走就走吧,又不带上我,把我留给那混球,我多害怕,你知道吗?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去找你,蹬着一双破了眼的胶鞋走了三天三夜,怕被抓回去,一路上躲着人,捡吃剩的盒饭,睡桥洞,千辛万苦找到你,你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怎么来了?我那一声妈还没唤出口呢,活活地卡在嗓子眼里,你是我妈,我找你还要理由?
你都没细看我,塞给我几个包子就把我打发了。
谁他妈要吃你吃剩的包子?
老子饿死也不吃,一出门,我就把那玩意扔给楼下的流浪狗,那狗东西吃得倒挺欢,吃完还跟上了我,对我摇尾巴。这玩意就配狗吃,我狠狠踹了它一脚,骂它,蠢狗!它夹着尾巴呜咽着跑了!那一刻我知道,我妈死了!从今往后我都没妈!
听说那人也打你?活该!
“现在这个怎么样?经不经常打你?“我戳她。记得我爸大冬天把她赶到屋外,不给她进来,她的血合着天上飘飘扬扬的雪花飞舞,像洁白的地里开出了红色的梅花,比过年时洒一地的鞭炮渣看着还艳。
后来他瘫在床上,屎屎尿尿就拉在身上,熏得整个屋子都是,我开窗透气,他求我,我说:“这么臭你闻不见?鼻子坏了?”这点冷算啥呢?想想她当年。
他就死在自己的屎尿中,给他换衣服的人说衣服粘在身上了脱不下来,我看着他瘦小得不成人形的干巴身体说,那就不脱了,直接烧吧。
“你攒点钱,以后生娃,娃上学,读书,用的地方多着呢。不要糟践了。”她颤着嘴唇,人轻飘飘地,一阵风就能把她刮散。
还装,我去敲门那天,屋里有个男人问是谁?你说是个要饭的,已经走了。以为我没听到?
后来我揍这人的时候,看他自己扇自己,痛哭流涕,说会滚的远远的。然后你又去找了一个。争点气行吗?没男人就活不了了?现在才说要去旅游,要一个人,是不是晚了点?都这么老了。开个破二手车,以为自己开的是越野呢?
“我就要撕了,烧了,站到环球大厦最高一层往底下洒,叫全城的人都去捡。”我继续说心里的台词。
她捂住脸哭,我看到泪花了,可脸没湿,眼泪该不会是飞上天了吧?
我烦她哭成那鬼样,一会妆哭花了,人家还以为我打了她呢,我让她出去哭,不要耽误我去兑彩票,她不肯走。
这时意外发生了,我发誓我只是轻轻地拉扯了她一把,她就撞上了墙角,头破了,血从那个洞里流了出来,流得像条河似的。看见那么多血,我懵了,腿也软了。
这时门开了,老婆大包小包拎着一堆打折商品。
我虚弱地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老婆把东西往地下一砸,惊叫着:“又喝!一大早就喝!这回不是中了一千万了?这回是啥?心脏病犯了?”
我一惊,回头一看,我妈没了,那一地血只是一摊没拖干净的黑色污渍。
老婆继续说:“你快醒醒吧,你妈死了。我刚在超市遇见张婶,说你妈昨天一大早把东西搬上车,准备跑,结果被那男的逮个正着,两个吵了起来,那男的搡她,头撞上车角,当场死了,造孽哦,你快去看看吧!”
妈呀,妈!那个一直卡在嗓子眼里的字突然蹦了出来,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嚎哭。我明白过来,刚刚来的,是我妈的鬼魂,她最后来看我一眼。
现在中彩票也没用了,全他妈的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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