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女人,在城市中,仿佛隐形一样。我们每天看见她,但有多少人真正看见她。但普通如她,就是我们的明天。
她们仿佛都没有名字,你可以叫她们阿姨、大妈、大婶儿等等,但你从来没想过问问她们的名字。她们仿佛消隐了性别,也消隐了思想,消隐了个性。她们是真的都是宝玉口中所说的“死鱼眼睛”一般的婆子吗?
她们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如花似玉,光华绽放,仿佛有无限可能的青春年代。你想过你老去的模样吗?
卷一 周大妈
其实总觉得,叫人大妈,很不礼貌,但薛先生一直这么坚持称呼她,我还是每次见着她,都会叫她“周阿姨”。
她是我住进小区,认识的第一人。作为小区的开发商兼物业主管,她是兢兢业业,非常操心的一个人。早先看见她,身上总是挂一大串钥匙,那时候小区入住率还不高,隔三差五的,总有房子开始装修,电钻、敲打的声音不绝于耳,总见她楼上楼下的跑,叫喊着让装修的人注意不要在休息时间吵到别人,也别搬运过重的东西进电梯,装修的废弃物不要堆在楼道等等。
小区的人都怕她,大概因为她明察秋毫,再加上天生严峻的长相,中不溜秋身材、胖、一身油黑皮,寻常中年妇女的卷发,脸膛宽阔,脸上的皱纹固定出一种恒久生气的表情,你总疑心是不是什么事情惹到她。她是北京人,一口京腔,听说早先在海口房价还未涨起来的时候,来这儿买了地皮开发了房产,把亲戚老友也都带来了。婆婆跟我念叨,那几楼住的就是她小叔子一家,几楼住的又是姨妹一家啥的,我亦不懂,只知道她那些亲戚,都热衷于在小区犄角旮旯的地块种菜,一度使我们小区挺有田园风光。
后来了解到,原来她年轻的时候,曾是军人,怪道总有种严肃的神气,做事情又总是雷厉风行。小区虽小,物业却非常严谨,进出的车辆都有详细记载,几乎所有的住户她都叫得出名字。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她都知道,说她是闲人马大姐吧,她又不爱去掺和,她只是知道。
最有趣的是,她的物业,雇的也清一色儿都是中老年妇女,连我婆婆也曾在清闲阶段加入到物业队伍干过一小段时间。未料到这帮迟暮娘子军,在她的管理下,倒都勤勤恳恳格外敬业,从来不曾怠慢了住户分毫,深得业主信任。
慢慢与她熟起来,是最初她养的一条白色博美,每次见到我,不知怎的,总特别亲热,绕着我又叫又蹭个没完,甚至于激动得气喘,周阿姨告诉我,这是条老狗了,跟了她很多年,早先被大狗咬伤胸部,肺叶受损,所以一激动便会哮喘。大概因为她的狗对我亲近,她也跟着狗儿子一起对我另眼相待起来,见着我总要聊一聊,后来我有了豌豆,抱下楼,她也总要逗上一逗,说上一些俏皮话,我才发现她那严肃的面孔下,其实有颗挺幽默的心。
周阿姨是个闲不住的人,还保持着军人的作风,早睡晚起作息严谨。每每早晨起床上班,已经看见她在小区忙活了,不是在修剪树枝,就是拿着大扫帚扫扫小区门前的树叶,要不就已经到门岗那儿交代事务了。看见她忙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安心,觉得她有无穷的力量,可以保障我们安居似的。不过也确实,住进这个小区有七八年了,周边小区不断听闻被盗的事情,我们小区却安然无恙。我们的心安,是因为知道,但凡有一个陌生面孔进来,周阿姨一定能认出来,即便她暂时不在,她那帮“娘子军”也一定能分辨出来并大声喝止询问,并且,我们都知道,她那帮娘子军,从来都不会缺岗,永远在,就是她们的信誉,就是周阿姨的信誉。
过去,周阿姨很少不在海口,虽然我们都知道她在北京还有亲人。这两年,却逐渐的,发现她常有大段时间不在海口,听说,是北京那边的老母亲生病了,需要回去照应。每次她从北京回来,照例清晨在小区里忙活,我路过了总是很惊喜地叫她,她也热情地回应我,然而,我看出她的脸色不好,过去油黑饱满的脸,瘪下去许多,也不知是因为两地奔波辛苦,还是身体也差了。看她憔悴,我亦不安。
周阿姨养的那条白狗乐乐,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听说乐乐死后,她很伤心,发誓再也不养狗。但不久就发现她在小区里养了一窝流浪猫,总端着碗下来在定点的地方喂它们食物。渐渐的,小区的流浪猫越来越多,几乎所有花色应有尽有。有天早晨上班的路上,薛先生告诉我,他刚经过电动车棚,看见周阿姨在喂几只流浪猫吃猫粮,手痒的薛先生过去摸了其中一只黄白猫,发现它们被照料得很好,周围还有猫砂盆。
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怎么感觉很安慰。我在心里想,只要看到周阿姨在,这些猫在,日子怎么都不会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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