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徐梦圆、双笙《藏》改编
诗曰:
早春半暮季微凉,忆往檐下遐成双。
君影若阑隐隐晃,偷得吾心贪欢晌。
山盟海誓昔君扬,两小无猜今各方。
幸得此世拥沐郎,扫寂平生思芜荒。
抬腕轻蘸,毛尖的浓墨滴之欲出。忙不迭地一挽袖,忽而一气呵成。
逐而又审视一遍,方于纸末娟了一朵秀气的小楷——落。
落是我的名。前日一故友来信,我照例回信后,忽地生出些许感悟,便提笔记下此时所想。轻轻吹干墨迹,伫于桌边良久无所事事。逐渐,那白纸黑字便牵着我的思绪,溯流至昔,那片恍惚的南柯一梦。
……
我是个书生。初到书院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先生给了名唤秋落,众师兄师姐素日便称我为阿落。
书院同窗之谊,在那个年纪总是很天真。有一师兄,模样生得清清冷冷,却是我到书院以来给予我关怀最多的人。师兄单名一个沐字,我便时常唤他沐师兄。熟些以后,便常叫阿沐哥哥。
同屋的萧师兄年龄颇与阿沐哥哥相仿,是以二人常能玩到一起。不过萧师兄快要及上先生一样刻板了,严肃起来我们都有三分惧他。
阿沐哥哥闲暇时尤喜读诗。每每沐休时,众师兄都下山去集市逛着。先生道我那时太小,不准我下山。阿沐哥哥便将我抱至他的腿上,一只温热的大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桌上翻开小小的一本黑皮古书,捻开其中一页。我知道,他又要教我读诗了。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诗酒趁年华。” 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在他怀里,慵慵地随着他读了一遍。
“就是说吟诗作诗与喝酒醉酒都要趁着大好年华尚在的时候进行。”
我的眼睛顿时一晶:“真的么?”转而脑瓜一动,忽地坏笑起来:“我听阿忆师姐说,阿沐哥哥你可有自己私藏的酒噢~”
话音刚落只觉鼻头被轻轻捏了一下,转而温润的言语从脑袋顶上飘忽而至:“落儿还这样小,怎么能喝酒?等先生允你下山了,我再启一坛,咱们在中庭慢慢地品酌。等你再大些了,我便携你浪迹天涯……”
“好诶!我真想快点长大!”我雀跃了一声,继续安适地窝在他怀里,偷偷瞥他略为惘然的神色:“那阿沐哥哥,咱们……接着读?”
就这样偎了二三个时辰,他的腿酸麻得不行了,我才跳起来。他合上书,揉着自己的腿,有些哀怨地盯着我欲说些什么,我却先他一步:“阿沐哥哥,你这书没名字么?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诗集全唐》好了!”
他哧地笑了,目光多了几分趣:“你知道方才你读的第一首诗是谁作的么?”
“阿,谁阿……”我挠挠头,一副不求甚解的样子。
“苏轼。”他一顿,又道,“这本是我四处摘抄的,可不只是唐诗,诗经宋词甚么的可都有。而且……《全唐诗》一共九百卷,不知你方才说的,是哪一卷?”
我却躲得远远的了。有时阿沐哥哥唠讲起大道理来,可一点都不逊于萧师兄的。
又一载春秋。早春晚风微凉,我正坐在厢房里帮他摘抄些新诗。门吱呀被推开,他来了。
面色却有些沉。
我正兴致勃勃想报与他今日又抄习了几首新诗,发觉他颜色不对,欲言又止。
“落儿,我今年十六了。”
我很好奇他为何突然道出这句话,只得缄默不言,待他说出下文,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
“玄师兄,楼师兄,鹤师兄,萧师兄甚至忆师姐,他们都下山游历过了。”
我心似忽地被人重击一锤,近乎瞠目结舌了。是呵——萧师兄当年十四便下山游历了,今年将近十七了,前些日子方才回来。因着萧师兄未归,他的游历便也推迟。
如今萧师兄安顿了,先生便这么急着把他送走么?
“先生安排我去洛阳。那里繁华,玄师兄与鹤师兄先年也都去的那里,早已打点下了一些势力。”他平淡地叙着,语调却极力隐忍不得。
我的全身仿佛被冰凝住了。硬得若三九四九的寒霜,“竟无语凝噎”。
他也不再言语。我愣怔着,那本小册默然平躺在桌上,他终于把目光投向那里。
“刚刚抄的什么?” 他打破沉寂,随手拿来翻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似心不在焉。
他一皱眉:“什么?”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只木然地重复着,心思已然飞至九霄云外。
“你都把葭读成霞了,怕不是个文盲。”
我才缓过神儿来,急急得涨红了脸,分辩道:“才不是!我才不是文盲!我这不刚抄,还没背牢……”
“行了。” 他干笑着咳了两声,“这两天我便不去学堂上课了,收拾收拾行囊。三日后卯时,记得来为我送行。”
气氛忽然又沉了下去。
“中庭那棵梨树,你从那往北再走五步,我在下面埋了几坛老酒。这酒极香,名唤醉梨秋酿。你什么时候若想喝,便挖出来喝。”
我久久凝视着他。半晌,蓦地点了点头。
他见我点头,也不再多言语,站起身揉揉我的头道:“那你便好生……跟着先生继续学。”
我痴惘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离别倏至。
阿忆师姐来唤我,我便与她一同出了门,缓缓踱至书院大门,直至将要下山的大路旁。众师兄已聚集于此,高谈阔论。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今日他与往常不同,着上一袭皂布青衣,还束了条墨蓝色的长腰带,两端自然地低垂下来,可见樱草色的纹案。
“阿忆师姐和落儿来了。” 他清温的声音响起。
“阿忆师姐,阿落,幸亏你俩来得及时,沐可是马上就要走了。” 萧师兄抢在众人前面说道,“阿落还好吧?”
我有些郁郁寡欢,还是强打精神道:“没事的,阿沐哥哥要去游历,我作为同窗应当高兴。” 说着摸了摸鼻子,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还是定格在了他身上——
他煦得如四月春风,嘴角微漾。
“那个……阿沐哥哥……还有一言赠与你!远在他乡……举头望明月,莫要太思乡……你。且走好。” 哽咽了一般,我忙掩饰,作无谓态。
两三公仆已驱着马车来了。他微微点头,只嘱一句道:“落儿好好看书,我以后会常寄书信来的。”
说罢,马车已驻。他纵身一跃,轻巧地上了马车,入帘前向大伙儿挥了挥手:“蒙诸位之福,简沐定不负厚望。诸位请等归来之日。”
众人自向他道别,马车伴着微风吱呀远去,留下浅浅的车辙。
我方知他姓简。
简沐阿,简沐。我只想简简单单地与你共沐一生。怎奈离别苦多……
思绪并同泪水如铮铮弦断,纷纷滚落。
那年我十二岁。我只知道,我将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他了……
……
约摸十日后,他寄来封信,言他已至洛阳,又交代一些住宅的打底琐事。先生只道了声“好”,我却心痒痒得耐不得,备开笔墨纸砚便给他写信,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还在伤心着他为何之前不早报备便突然离去,突然和他怄气写道:“阿沐哥哥,看到天上来来往往的鸿雁了么!——你听好啦,我才不会盼望你,想念你呢!你的话我从来都没放心上啦!”
在落款处悄悄写了个“落”字,便随便折几番丢进师兄们的问候信堆里,等来日一起寄出。
又过了些许日子,来了他的回信,其中有一封是专门给我的。我择出来,一溜烟地跑回屋,把信封撕了个稀巴烂便开始读信。
只有一句:三年后中秋前夕我将归来,与你同赏月圆。阿沐哥哥。
连一句“勿念,安好” 都没有!我有些气,又好笑。心中却默默数起了时日,三年……
……
……
我止了回忆。距他踏上离去的马车,已将近三年了。正是仲夏,我也已及笄,他的面庞在我的脑海里早已模糊不清了。
曾经他说要带我浪迹天涯……他回来了,会不会早已物是人非?每每思及此,我便会忍不住湿了眼眶。洛阳大城乃烟花之地,不知他是否会为别的女子迷了眼,是否还记得时光彼方的一座小小山上书院中,有一颗稚气的春心……
离中秋愈来愈近了。先生言道,阿沐哥哥回来,我便可以同他一起下山逛中秋集市。
一月,半月,七日,五日……
他是否回不来了?
明日便是中秋了。这一日暮分,书院格外寂寥。我踱至中庭,第一次挖出了一坛醉梨秋酿。
皎白的月辉映于身。轻启,沉檀醇香倏地氤入秋寒,深浸玉蟾,久久绕梁不止。那香折了我枯肠,遣了我恋念。三盏酒,浇灭了方寸愁,烟散了相思意。
“这盏归我了。”
酒稍烈,三盏下肚已然微醺,头也眩得很。此时,一个清冷而不失温润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飞快地传入我的脑中,倏地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一怔一愣,酒醒了大半。蓦地睁开眼——
熟悉的旧面孔,不过再无半分青涩,余的只剩成熟,英气与经过尘世涤荡的才俊。
“落儿,我回来了。”
说着,一饮而尽。
我的脑壳中一片空白——头上某一点还一跳一跳的,直跳得我生疼,却更加清醒。
“酒量不好就别逞英雄。”他撂下酒杯,径直走来打横抱起我——我只觉又一阵天旋地转,便倚在了他的怀里。
他大步流星地朝厢房走去,我才惊觉刚刚发生了什么,方欲挣扎,可浑身却软绵绵的,一瞬间三年的记忆匣被打开了,委屈如猛洪般奔浪而出,我把脸掩在他的衣襟上,终于放声大哭。
他脚步一顿,转而立刻迈上台阶,腾出一只手来轻抚着我的背。他奔入厢房,轻轻把我放在床上。
“不哭阿……阿沐哥哥回来了。”
我一瞬间哭得像个三岁的稚儿。埋怨的话,委屈的话,受苦的话,一齐地堵在嗓子眼儿,呼之欲出,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呜呜咽咽,又冒着鼻涕泡,连自己都不知所云。
他也不说什么,只用一张又一张纸巾替我拭着涕泪。
眼睛都哭得迷离了,他抚着我,开始絮絮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渐渐平静,已有半个时辰。他扶着我坐起,又将刚送来的醒酒汤凑到我嘴边。
我接过碗,一饮而尽。
“我去给你打盆水来泡泡脚。”
我勉强睁着眼,还含糊不清地道:“你……你刚回来,先去睡吧……”
“不急。我在洛阳一般睡得都晚。” 他出了门,我只隐隐听到他的回答。
头又一阵晕眩。我扶着头,慢慢躺下。
“起来,来,我扶你起来。天已经寒了,你酒量那么小还喝酒,不着凉生病才怪。”
他打了盆热水,扶我坐到椅子上。我浑身仍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一下便瘫在椅子上。他叹了口气:“起来泡泡脚……”
我把脚浸在水里。水很热,激得我一个哆嗦。
他忙又去看了看门窗。
“咱俩相识快十年了吧,我哪骗过你这个小丫头啊。跟三年前一点儿没长大呢。”
我却已经进入了梦乡。口中还喃喃呓语着什么。
他只得帮我擦干脚,放回床上。又掖好被角,才消失在月色中。
次日醒来,脑袋倏地一阵嗡鸣。渐渐坐起身,趿拉着又惺忪。思及昨晚之事,我忽地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临近傍晚,我与他均换了身净衣裳,他便携着我下山了。途中,他讲了许多在洛阳的事——他先是在洛阳城里读书,便结交些官宦子弟。他那些同窗,这次都说要来山下的镇子看看……
山下的镇子不大,逢年过节却也是熙熙攘攘的。上元和中秋晚集尤为热闹,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我便无意识地划过一阵暖流。
“这里的灯好亮好美……” 我像个初谙世事的孩童,对山下的一切充满好奇。
他买了盏灯,塞到我手里。我一边走着,把它拎起来打量又打量。
他采买了些月饼,我便愣愣地看着他。
“喝!这不是简兄么!”
一个雄壮的声音自背后炸起。我扭过头去,只见一微胖的公子拍着他的肩膀。他则频频施礼,后面还有数人跟了上来。
“是我在洛阳的同窗……他们还真来了。” 他压低声音和我道了一句。
我数了数,一共八人。其中有个模样清俊的,那双眼烁得如星辰散落。
他的眉近乎是不可见的蹙了一下。
“嘿,真没想到在这遇见你,简兄!”那八人笑着过来一一与他握手。
轮到那清俊的公子时,他却只微微福身,打了个拱。
“沐兄,好久不见。”对方也回了一礼。始一开口,我便明了——这清俊的小公子分明是女儿身。
心倏地紧了一下。
“诸位好闲致,中秋竟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小村来赏灯会。”他悠悠开口,目光却不时地睨着那小“公子”。
“沐兄还未与我等辞别便匆匆离去,可叫阿楠与众师兄好找……”
她叫阿楠。我心中默默了然,心知不是甚么好事,便过去拉他衣袖,示意快些解决。
“诶,这位……”
“几日前我得家父修书一封,令我速回故乡。原是家父想来我已近弱冠之年,打算拟一门亲事给我。”
他道得不咸不淡。
同行的几位公子先面露讶色,阿楠亦脸色微动。
还未细咂过来他话中的话,他便又显出赔笑的深色对众人道:“丫头刚刚又看上盏花灯,我便先陪她买灯去了。先祝诸位中秋阖乐了,告辞!”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用宽大的衣袍搂住我的肩背,带我离开了。
“阿沐哥哥……你这是?” 我好像突然回过味来,脸蓦地上了几分颜色,“那几位公子……”
“无妨。他们都是些风流好事的。”
“可我看那大眼睛的俊秀姑娘分明是对你有意。”回味那掩不住的神色,我心里有些落寞。
他蹙了蹙眉:“那女子的父亲当初在洛阳有些势力,算得个官宦人家。其实三个月前我们便从那里完成学业了,她又撺掇她父亲找我别扭,我找到先前玄师兄的故人,历经了数般折腾,这才得以脱身。”
我默然。心里又生出些委屈。
“那你便去找她好了……洛阳也是繁华之地,日后大道远而漫长,娶个官宦小姐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身子明显一僵。
转而抓住我的腕,牵着我拐角进了小巷。我被他拽得生疼,连唤他数声,他只是往前走。
“你做什么!” 我有些怒,想要甩开他。
径直至一些偏僻之地,他渐渐止住了脚步。忽地萧风瑟起,吹乱了我鬓角的碎发。
他还是紧紧牵着我的腕,蓦地把我搂进怀里。
我一怔。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我的面颊,轻轻理好我的碎发。
“三载光阴,千天日夜……”他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脖颈里,一滴冰冷默过。
我已是很久未被他拥入怀中了。几年了?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罢?
我有些颤抖。兢兢缩缩地抚上他的背。远离了灯市的喧嚣,天色渐漆,昏光渐暗。
怀中的温热让我倏地从恍惚中惊回现实了——我的记忆还滞在那过去的三度春秋。
现在他回来了,站在我面前,紧紧地拥着我。
我抱紧了他。
那是一种忽欲热泪盈眶的冲动——遮藏不住的情,喷薄欲出的意。
“那我刚刚说的就要算数了……”
……?
他见我不语,又道:
“我刚刚和他们说的,先生见我已近弱冠之年,打算给我拟一门亲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咱们落儿好不好。”
鸿雁来来往往,晚风依旧微凉。一朝掩掩藏藏,终岁读懂佯装。
阿沐哥哥,喜欢你的心,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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