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因李雨《吾妻》的歌而写。
慕琳琅,县城富甲之女,吾之妻。
今日是萍儿出嫁之日,如此重要的日子,定是要告知你,于是便趁着这天还未过去之前来写封信。
犹记得上一次写信于你,是在十八年前,如今想来,我应该常常写信给你的,好让你在那边不会太过寂寞,只是,自你离开的十二年以来,我几乎日日沉浸在失去你的悲痛之中,一闭眼便想到你嫣然一笑的脸,每思至此,胸口就疼痛难耐,呼吸也无法顺畅,更不能写下关于你的任何字句了。
我们的萍儿如今生得亭亭玉立,亲和可人,邻居街坊都喜欢她,作为父亲,这十二年来我因过于沉浸在自我世界中而忽略她不少,自知愧疚,昨日夜里与她谈话,她却说她懂我的难处,从来不曾责怪于我。听后我却深觉悲伤,她这般独立自强,只不过是我不曾问候关怀过她而破使她自我成长的结果罢了。小时她便与你要好,那些年我日日外出忙碌,也只有傍晚回到家中才能陪她讲讲外面的趣事。你虽只陪伴萍儿五年,但我一人养育她十二年,仍不及你给她的爱一分。我亏欠你和萍儿的,实在是太多。好在萍儿如今终于遇到她的如意郎君,就算是补偿我的过失吧。
对了,我还未与你介绍我们的女婿呢。
女婿名为顾长安,能够照顾萍儿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倒是个很好的名字。虽是个商人之子,但为人却是诚恳得很,萍儿与他相识两年,我与之只见过几次,一直以来,我甚觉自身看人很准,萍儿嫁于他,定是能幸福的,你也莫担心。
今日细雨一直未停,从早晨的濛濛到这时夜里的沥沥,我伏在桌上,抬头便可见到窗外的树木,这庭院虽不大,我却很少理会,平日都是萍儿自己一人照顾那些花草树木,近来因为也在操守婚事,甚是忙碌,而就是搁置了这些天,野草已经精神抖擞地冒到好几寸高了。待明日天气好些,我便开始好好打理这院子吧。
萍儿出嫁前,非说出嫁当日要亲手装扮自己的妆容,坚决不让我请外人过来帮忙一二,我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这一点倒是有些像你,一旦认定的事情,谁劝说都改不了心。我虽怕她太过劳累,但她若本欣喜这事,我就不该多加阻止。犹记当年我与你拜堂那日,你身着红色嫁衣,头戴金冠,耳挂珍珠,这些嫁妆我都一直留着,你走之后我用箱子装了起来,一直闲置在柜中,直到要布置萍儿的婚事时,才突然想起这些东西,于是拿出来全都交于萍儿,希望日后她能够带着这份心意与长安好好走下去。都说睹物思人,可我已经思了十二年,下半生,即便没有关于你的任何什物,我也依旧能够想起与你在一起时的点滴之事。
婚宴是戌时便开始的。关于请柬的事,我特地写了一份给你娘家,虽说自从你下嫁于我之后便与他们断绝来往,但若告知他们我们的女儿能够风光出嫁,应该算是某种程度的安慰吧。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赴宴,我甚至连他们是否愿意收下请柬的消息都不想知道,但我仍是亲手写了一份正式的婚宴请柬交给一位小伙子,拜托他拿去慕府。你别又取笑我幼稚,当年你为了我,不顾你父亲反对,甚至最疼爱你的母亲都说我不是你的良人,而你却依旧固执己见,非我不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未曾打听过于幕府的任何消息,或许你的父亲还在气你的任性和顽固,或许他已两鬓白发,只怨自己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好好待你。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梦见已病逝的娘亲,有次梦中,她拿着绣棚坐在床边微微笑着,我问她话,她也不应答,只是一直在低头绣着手里的帕子,我凑近一看,发现上面绣着的是一对鸳鸯,她见我靠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对我说,这个啊,是要送给你和琳琅的新婚礼物。我心中一惊,我与你甚至未曾订婚,又何来新婚之说?之后,我便醒了,没过几日,长安便上门提亲,说要娶萍儿为妻,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最爱的那把琴,今日去看萍儿把事情准备得如何时,一进房门,见到的便是桌上平放着的古琴,那把你生前最爱弹的琴,一如当年模样,而它身旁站着的萍儿,一身红色嫁衣,头戴金冠,耳挂珍珠,也如你当年模样。
我记不起萍儿是什么时候找到那把古琴的,又是什么时候把古琴弹得如你当年那般优秀的。在过去多少个日子里,她独自一人对着那些琴谱斟酌,度过多少个漫漫长夜,弹过多少首深深琴曲,我都不知道。我只能静默听着萍儿为我们弹的曲,不敢落泪,今日是萍儿人生最为重要的欢喜之日,不该落泪,不该哀伤,可是,当萍儿把手里拿着的那副字画展开来时,我再也禁不住了。
那副画里,一位身着浅色长裙,莞尔回眸的女子,正是十八年前,县城富甲之女,慕琳琅。
十八年前,你还未嫁,我仍未娶,我们的相识,也不过是人世间最为普遍的四目相对。你说你欣赏我的才华,而那时我只不过是个落榜归乡的青年,你说我日后定能成事,而现在我也只是个在街上贱卖字画的老人呵。事过多年,当初你站在人海回眸的样子依旧清晰浮现在眼前。那年我们相识不过数月,却立下了永生永世的誓言,若不是你已经辞世人间,我也未觉着永生永世会如此漫长凄惶。
因为萍儿出嫁,今日邻居们都很欢喜,一传便能传千里,就如我们二人当年那般沸腾。就连隔壁的那位半疯的赵氏也郑重打扮了一下,站在人群前方,一脸笑嘻嘻地看着萍儿上花轿,四周的人都撑了伞,唯独她双手合十,那时我便在想,萍儿若是出嫁了,她会更孤单吧。平日里,除了萍儿愿意去探望她,街坊四邻几乎无人会与她谈话。早在几年前,她的丈夫在一夜之间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卷走,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街坊们说他在外面找了个有钱的婆娘,所以就抛下赵氏,独独留下一所空房。而这事没过多久,赵氏因为过于悲伤不知自身有孕,三月大的胎儿在腹中就夭折了,如果不是有人去寻她时发现她晕倒在院子里,也许她也不在人世了。后来,后来赵氏就疯了,常常自言自语,说丈夫只不过是外出做生意,等赚到钱了自然会回来的。萍儿每次去探望她回到家中都默不作声,深爱的丈夫弃她而去,未出世的孩儿又死于腹中,要一个弱女子去承受这些,实在是让人怜悯。
我们养的木头已经很老了,写下这些字时它仍是无精打采地趴在我的脚跟旁,也许它也意识到,日后的日子只剩我能与它相依为命了。从前就常忽略它,最近的日子突然发现它那一身橘黄色的毛发不知在何时已变得像颓败的花儿一样褪了色。今日送萍儿上花轿时,远远见它正趴在大门前一声不吭,眯着眼睡着了一样,细雨撒在它身上也浑然不知,然而,它却在萍儿踏门之时,撑着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四肢无力地颤着,随时要倒下一般,我眼看不过,弯身抱起它,伸到萍儿跟前,萍儿许是从红盖头下见着了木头,愣了一下,尔后伸手轻轻柔柔摸了摸它的头,我看见木头舒服扬起了下巴,过去一直觉得它又呆又楞,像个木头一样,平常也不会出门寻其他狗儿玩耍,更是认为它是不会与人产生过深的感情的,那时却觉得它一直记得当年你从街上带它回家的恩。
木头老了,我也深觉自己也到了暮年,这十二年来我度日如年,数不清在夜里梦你身影多少回,念你名字多少遍,我不敢提笔写你画你,只怕心中的深情会从笔下流走。
琳琅啊琳琅,你看就连木头也将要随你而去,下半生没你在身旁又要如此煎熬,即便日日夜里满天星辰我也无心欣赏,多少次我都曾想一起随你去罢,可那时萍儿还未长大,我即便随你而去,你也定会在半路把我截住将我赶回来的,如今她已寻得归宿,我却开始留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这块置锥之地,藏着我与你与萍儿三人数年的柴米油盐和粗茶淡饭,我若是离去了,谁还会来给这里打扫清理?赵氏日日守着那空房,只为等她丈夫在某日风光归来,我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在等你归来呢。
你离开之后,这里变化许多,以前不曾注意,今日才发现街坊四邻出现了很多稚嫩的生面孔,团子大的拳头在半空中挥舞,嘴里大喊大叫,为新娘子出嫁的事情欢呼,与萍儿小时的样子极其相似呢。那些从前和萍儿一起玩闹的孩童也都长大了,有的娶妻生子就开个小店安稳下来,有的背井离乡希望归来之时能让他人刮目相看。我们的房子,上上下下修葺过几次,整体看着好似没什么变化,仔细一端详,有的窗户是新的,门槛也只是有许些刮痕而已,有面墙已经爬满了藤蔓,有处角落的瓦片却是刚换上的,我已不记得是我做的这些事,还是萍儿一声不响就完成了的。
唉,也不知是真的年迈而搅得记忆混乱,还是因为你不在我就是一无是处了。
琳琅,我的妻,你也切莫担心我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夫我啊,定会好好打理这庭院与房屋,草高了便拔,叶多了便剪,瓦漏了便补,门坏了便修,等我真的老得写不了字,画不了画,什么都干不成的时候,那时,你便会回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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