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封信，to去世多年的奶奶

前言

最近在精读一本心理学书籍，里面有几段文字特别触动我：

P186 小玉面对小布的离世，她内在所经历的状态在心理治疗称之为『失落』。在许多文化里，面对这样的失落常会建议当事人早『放下』、『道别』，殊不知要人们对重要关系『放下、道别』的做法，有时如同一种切段与阻隔，这种强调『切断』的观点若是过于强制武断，反而容易造成当事人心理上更多的困境。

关于『失落』，若当事人内在的渴望是『连结』，那么面对失落就不会是『放下与道别』，而是『重新打招呼』（Say Hello Again）。由此，让当事人在这个过程里用很不同的方式再次回顾这段关系，深化与逝者的连结，与逝者建立一种新的关系形式。

感悟

书里小玉和小布的故事，读者和母亲的故事，看得我泪水涟涟。然后特别想给去世的奶奶写信，跟她说说话，虽然我从未见过她。

听大人们说，奶奶去世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去得很突然。是抢收粮食的季节，正在干活的奶奶，突然倒地昏迷不醒，再也没有醒过来。

听大人们说，老家风俗――“一个家不能缺了女主人”，所以奶奶的葬礼和父母的婚礼是同时举行的。

第二年，我出生了。

虽然从未见过奶奶，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没有她的照片），但总感觉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奶奶跟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写给奶奶的信

远方的奶奶：

您好~

信的开头，本来想直接叫您“奶奶”的，可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好几次打出了“奶奶”两个字，又都一次次删掉了，或许是“情怯”吧，那孙女就直接“步入主题”了哦。

其实想写封信给您，并不是心血来潮，这个念头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隐隐约约徘徊在心里了。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念初二，大年初一全家人上山祭祖，父亲在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长长地沉默着，他没有流泪，眼眶也没有湿润，但两米之外的我能感觉到他心底深深的痛，那种以悲伤为主色调，参杂着各种情愫的复杂的痛，我的心仿佛被击中一般，那一刻好想拂去他心底所有的悲伤。

父亲极少说起您，偶尔问起来，也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关于您的消息，大部分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

小时候特别喜欢缠着母亲，让她多讲一些关于您的事情。她也非常愿意讲，每每说起您，母亲的眼神仿佛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你奶奶人特别好，整天笑眯眯的，很喜欢小孩子，小孩子们也很喜欢她，我也是其中一个。那时候不想待自己家，动不动就往他们家跑，好像那才是自己家一样。（母亲的家跟父亲的家在同一个生产队，走路几分钟就到了）

有一天你奶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二咪妹儿（母亲的小名）这么喜欢到我们家里来玩，不如嫁过来当我儿媳妇好了。我那时候人小脸皮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一溜烟跑回家，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找你奶奶，不好意思去了。

之后你奶奶托媒人正正式式地提了亲，我跟你爸的事就定下来了。”

母亲嘴角噙着笑容，用怀念的语气讲述着您的故事，空气仿佛也跟着温柔了起来。

也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父母的婚礼和您的葬礼是同时举行的，那一年您43岁，母亲20岁。说到自己的婚礼，她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自豪：“是晚上接的亲，人们打着火把，远远看过去像一条长长的火龙，场面很壮观……那是我这些年见过的最闹热的场面。”

回头想想，母亲会那样隆重地形容，想必她早已对明朗帅气的父亲芳心暗许了。

再将时间线拉长再拉长，从孩子们出生后一直到现在，我们家也经历了大大小小不少事，但不管情况多么艰辛，母亲一路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从未想过不要我们了，不要这个家了。母亲愿意这么做，除了爱父亲爱我们，我想也一定跟您有关。

您知道吗？有段时间母亲活得太辛苦了，太不容易了。大概是我大学还没毕业的那几年，那时候我读大学，弟弟妹妹读中学，家里经济压力陡增，再加上父亲……（我不想多说什么，反正他不乖，伤透了母亲的心）。

最苦的不是身体上的苦，是心苦。那时若是有娘家人撑腰，哪怕只是从心理上给她打打气，母亲心里会好受些吧。可是外公外婆虽然住得近，却没个长辈模样（有点不孝，但事实就是如此，外公是沉默的隐形人，外婆隔段时间就跑过来骂一阵，说母亲不孝顺送的礼物太轻，给的钱太少……）。

您是看着她长大的，家里排行老二的母亲从小就不受宠这个事情，您应该是知道吧。还有她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外公外婆下地干活之前，交代她在家里做两件事，第一是看护两岁不到的小舅舅，第二是放牛。母亲牵牛出去放的时候，坐在大木盆里小舅舅想爬出来玩，结果胸部卡在了盆沿……等被发现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外公外婆想必是极伤心的，外婆气得暴跳如雷，跟外公到处找母亲，扬言要打死她（小舅舅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对这一切什么都不知道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被亲戚拦住，让她赶紧躲起来，第二天再回家。六岁的小女孩吓得跑到了后山，那晚大人们找了她一整晚，到第二天早上，母亲才敢出现，彼时浑身脏兮兮的，瑟瑟发抖，在亲戚们“已经丢了一个孩子了，不要再丢一个”的劝说下，外公外婆再大的气也消了。

但从那以后，“小弟弟被你害死了”、“你个灾星”、“断了我们老L家香火”（当时重男轻女风气很重，家里没有男娃也就意味着香火无人继承，那时候恰恰开始搞计划生育，外公外婆只能干瞪眼）……之类的叨叨肯定是少不了的，甚至大姨小姨也这么认为了。

从那时候开始才6岁的母亲，便提早学会了看人脸色的母亲，在那个勉强称做“家”的地方，隐忍地、小心翼翼地活着。

想象的到，嫁人之后的母亲，跟外公外婆的关系也就那样吧，所以母亲不能跟他们讲。只有小学文化、自卑、不善交际、性格倔强、忍功一流的母亲当然也不可能有交心的朋友，因此她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于是自我上大学后那几年，每次寒暑假回家，我都必然扮演她的“情绪垃圾桶”，然后替她出头帮她怼父亲。每每讲出那些夹枪带棒的话，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挺解气的。父亲越来越沉默了，我的心也越来越沉重。（毕竟他们都是我深深爱着，并且想深深敬重的人）

对别人来说，家是避风港是加油站，对当时的我来说，家是火灾现场是采血站，真不想回到那个糟心事贼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家啊，真不想见到那几张让人窝火、失望又心疼的熟悉的面孔啊。可是如果真不回家，我心里会有很深的的愧疚感和罪恶感，于是每年都还是硬着头皮回去了。

这一场家庭风暴里，每个人都受了伤，谁也不是赢家。那几年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啊。

幸运的是随着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家庭经济负担骤减，父亲也收心回归家庭，父母关系好了许多，家里的氛围当然也跟着变得和谐了。

还好，大家还好好地活着；还好，家没散掉。谢谢母亲的守护，太不容易了。

奶奶，据说对父亲这个唯一的儿子，您是及其疼爱的，所以当年为自己宝贝儿子挑选媳妇，也一定是斟酌又斟酌的，为什么会看中了母亲呢？外公家的条件并不怎么样，母亲也是最不得宠的二女儿。是觉得母亲很善良，还有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儿吗？是觉得善良的母亲幼年吃过很多苦，所以会懂得惜福，会对丈夫、对孩子真心实意地好吗？

不管当年出于何种考虑，亲爱的奶奶，谢谢您当年挑选了她做父亲的妻子、我们的妈妈。

还有，可以说您是母亲人生里极少数真心疼爱她的人，谢谢您当年的“爱心泛滥”，让母亲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情，那对一个被自家人嫌弃、忽视的小孩子来说，是多么难得和珍贵呀。谢谢您教会了母亲什么是爱，怎么去爱一个人，怎么去守护一个家。这方面，您可是她的偶像哦。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虽然从未见过您，但总感觉您跟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的确是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

我虽然没有跟您相处过，但当父亲在您的坟墓前静默时，当母亲在床头、菜地里、厨房火炉边忆起您时，还有当祖祖（奶奶的母亲）到我家来跟我一起睡、给我讲熊外婆的故事、背着我哄我入睡时，我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您的存在。

我还能深刻地体察到，您身上有温柔善良的祖祖的影子，父亲和母亲身上有您的影子，而我身上有父母的影子，心理学称之为代际传承。我喜欢自己身上有这样的影子，我喜欢这样的代际传承。

就好像，不管我去到何方，不管是在人群里还是一个人，不管际遇到什么，只要闭上眼睛深呼吸，感受你们与我同在，就什么也不怕了。就像现在，整个人感觉暖暖的、稳稳的。

奶奶，奶奶，奶奶……哈哈，我现在不“情怯”了，我可以大大方方这样叫您了，开心到飞起。

奶奶，我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要跟您说，好像您最关心的爷爷、父亲和姑姑的事情都没怎么讲呢。不过这一次已经写很多了，要不留到下次吧，孙女有些话唠，不要嫌烦哦。

您的长孙女：小蓉（敬上）

2018年11月25日 凌晨两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