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应该追求文人雅士境界，还是肩负改变社会之责？

每年时近岁晚，必花时间做一-椿不大不小的事情:选定各式各样的「表情包」贴图，或幽默的，或庄重的，或调皮搞笑的，或心灵鸡汤的，情调各异，然后分文件备妥于计算机硬盘里，待到大除夕之夜，以及年初一，以至于初二初三到初七，用它们来响应亲朋好友的网络拜年讯息。接到的太多讯息了，若逐- -打字感激，恐怕应付不过来，最节省精力的办法便是传回贴图，或祝福，或问好，以贺新春，以庆同喜。由于是我亲自挑选的，里面有我的真心诚意，所以绝无马虎，我非常心安理得。

林青霞是其中- -位必会收到我贴图的朋友。其实每年都是她先传讯拜年，多么体贴善良，多么彬彬有礼。她会写一两个祝贺句子，也附贴图，通常是她的照片，多么美艳，多么动人。而我回贺的图，好多年了，都一样:是张爱玲的手写字句，「拜年。 爱玲。」，那是以前从网络上看到，下载， 藏而用之，-用便是好多年。

为什么只传这图?

因为我知道林青霞是张迷，而且低调，而且聪明，她必知道我这样做并不是忽悠她而是认真对待她。美的人，好的图，没必要替换，此之谓「永恒」与「经典」，爱玲如是，青霞如是，我的诚心祝贺，亦如是。

其实每年传出贴图的时候,我都想再对林青霞说一声感谢:她让我领悟了什么叫做专业和认真，以及责任。话说若干年前她出版第一本书《窗里窗外》，举行演讲会，我有幸担任主持，事前她一再跟我或通电话或喝咖啡，仔细推敲讲词的内容和逻辑。她又自费买了- -张高背椅子，颜色搭配活动场地的舞台背景，至于发型和服饰，不必说了，当然亲力亲为，- -丝不苟。我以前主持演讲，主讲的作家都是随意上台，执起咪高峰便开讲，唯有林青霞，从言谈内容到视觉造型皆要求好求精。我忍不住问她:「真有必要? 」她笑道:「有的， 家辉。不管观众从很近或很远的地方前来听我演讲,我都该认真对待他们，把事情做到最接近理想。这，叫做责任。」演讲那天，香港会议中心的主礼堂坐满两千人，另外一个让观众看直播视频的礼堂也有一千人。我在台上，站在林青霞身边，望向台下，那一双双热切的仰望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激情，有笑容，也有泪光，而无论是笑是哭，观众们恐怕没想过林青霞曾经投入多少心血于准备之上，遑论了解她在写成一篇又一篇的圆润散文的过程里，曾把多少个不眠的晚上花于雕塑题材和寻字摘句之上。这是功夫，亦如她所说，既然订立了目标去做- -件事，便有责任尽最大努力，把事情做到妥善而精致。

林青霞当然不是第一个或唯一提醒我什么是「责任」的人，但那天是我第一次站在几千人的演讲台，上，被深深震撼了，心里涌起冲动，打算实时对台下以年轻人为主的观众说说林美人的「责任论」及其示范，然而我把冲动压抑下来，只因此时此刻不宜说教，大家不会有聆听教化的耐性。唯我把感动带回家里，至今难忘，亦常有思考。说到底，什么是「责任」?

提及「责任」二字，通常想到的是对外取心，对社会、对团体、对他人，负上该负之责。可是，就我的体验与理解而言，「责任」 的本质终究「对内」为核心基础，由个人出发,就某件事情，依凭自己的能量，不仅要把事情做完，更要把事情做好。是的，能量。如果能量单薄，或欠佳，或不足，嘴巴上把「责任」重复呐喊上千遍万遍亦不见得能令事情变好;只有先把自己的能量打造得强大充沛，亦所谓.「成材」了，始有机会对得起交付到你手里或由你自行寻得的责任。甚至，「成材」 本身便是最重要的责任，你不「对内」成材而奢谈「对外」责任，请相信我，事情往往只会弄得越来越糟糕。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马叔， 我们这一代应该追求文人雅士的境界，还是肩负改变社会之责?」

我的答案将是:这一代，那一代，代代- -样。每个世代皆由无数的单独个体组成，人各有志，文人雅士境界固有可悦，却无必要人人都化」，让明天的你比今天的你更善良更充沛更出色，你对社会便有了改变的贡献。胡适先生在许多年前对年轻人谈及责任问题，即道

改变社会，「须有各色各样的人才」 ，每1<的「预备在于把自己做成- -个有用的人才」;年轻人再年轻，仍有事业，而「你的事业是要把自己造成- -个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

我好久以前读了胡适的文章，深深记住他的提醒，也一直朝此原则踏出我的人生道路。而，嘿，我比较「贪心」，当我说「能力」，心里高悬着「智形合一，内外兼修」的大目标、高目标。所以东风Honda的旗舰轿车取名「英仕派」，正合我意。「英」 是英明睿智，卓越进取;「仕」 是笃定坚强，以知识打底;「派」既是行事风格，亦是以知性行动联系志同道合的人群。如车如人，我朝这目标进发，努力再努力，无论到了什么年纪，未曾忘记，未敢稍.忘。说到「智形合一，内外兼修」，我想起已逝的李敖先生。若干年前我在台湾探望李敖，他当时大概七十岁，好久未见，我对他说，李大哥，你怎么一直年轻英俊啊?他笑道:「小马，谢谢你，但你明明只是在逗我开心。这是不可能的，人只会越来越老，怎么可能越来越年轻?只不过，「腹有诗书气自华」 ，而且，小马，记住，要注意打扮，别让自己显得失.礼。」他是说到做到的，所以经常戴淡蓝色的眼镜以遮掩眼袋，又常穿红夹克以抢眼球，如他自己常说，你可以怀疑他的其他，却无法质疑他的审美标准。

受教于李敖先生，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几.分，只知道自己很努力去做;做了，便不仅问心无愧，更能感受到追求「智形」与「内外」的追求快乐。此之所以早前我参与了一个名为「那些用心穿搭的老年人9」的网络话题活动，贴出了照片，不管网友们作何反应，至少，我是满意的，因为我明白自己尽力了，这已足够，到了夜晚，我睡得很甜美很安稳。

来源：知乎作者马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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