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山区的冬天是湿冷的,高耸陡峭的喀斯特地貌容易将水汽圈养在其中,来自北方的风在山间放牧湿气,绵羊般的白雾充盈在空气里,使得人看不清对面山头的太阳。早晨的鸟鸣带来了乡下新年的宁静,鸡圈里幸存下来的鸡偶尔想起了打鸣,房顶脆弱的雪失去了凌气,化成水珠沿着屋檐向下滴。薄雪反射着沙沙的阳光,亮晶晶的颗粒下隐隐透着泥土的褐色,或是石块的青色,这层薄薄的雪,是自然的保鲜膜,封住了万事万物一切的鲜味,使得生命从去年保存到了今年。可这层薄膜被阳光一戳就破,融化的水溶进了地表,有的渗进了岩石,推动着喀斯特地貌进一步的溶蚀,有的吸进了植被,晕染在新一年即将萌芽的绿色里。
这段属于新年的冬天的寂寞早晨,没有了昨夜除夕夜的喧闹,也没有不远后春节的欢愉。鞭炮碎屑的残渣被埋在薄薄的雪里,已经被浸湿,也染得门前地坝留下鲜艳的红色,像是白色宣纸上挥抹的几团红墨,为门口的梅花映衬着打底。太阳逐渐升腾,为新年的首天的早晨送来温度,昨夜被雪膜封住的来自鞭炮烟花的火药味在这时又挥发出来,叆叇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似乎使得空气中也显得出淡淡的红。群山中传来鞭炮燃放的声音,很辽远,很微弱,应是那边几个山头的家户里早早起来欢迎了新年,抑或是为了祛除清晨的孤寂。然而大多数人家户仍是寂静的,没有什么声响,由于昨夜的除夕,年轻一点的人都还沉睡在新年第一天的梦中,只有村里的一些老人早起,燃起了火炉,扫起了落雪。昨夜的累,是年轻人们脱下的一年来疲劳的外衣,工作的不顺、生意的挫折、学业的折磨,都在这片乡村的土地里得到了无上的宽容,都在老人们的笑容里获得了无限的慰藉,没人愿意在这片土地上提起过去一年的不快,甚至在这个地方似乎忘记了过去一年的不快,所以就让它们在新年的梦里消解掉,不带到现实的山村里。昨夜磕的瓜子壳还堆在炉桌上,花生瓜子的碎屑和瓜壳上的灰也残留在上面,一看见,仿佛嘴里就干涩了起来;剥下来的橘皮一整晚也被烤得干脆,剩下没吃完的几个小沙糖桔也被烘出了水分,橘皮变干韧,果皮和果肉不再水嫩,而是皱皱巴巴的,像是一生都居住在这烤火房里慢慢变老的老人。填充着煤炭的火炉上放着烧水的水壶,壶口呼呼冒着热汽,弥散在自建房的屋中,窗玻璃上出现了细密的水露,干燥的烤火屋内终于掺进了一点湿润的感觉。屋内嗅得到热烘烘的气味,是混合着水汽和煤炭灰的气味,是融杂着沙糖桔和熏腊肉的气味,是年久的木头家具因潮湿而老朽的气味,是炉桌上五香瓜子的壳以及壳上残沾的唾液的气味,这些气味氤氲在屋内,共同构成了所有人新春醒来时对新的一年嗅觉的初印象,当然这也是回乡的年轻人、中年人的回忆里过节的气息。
新年第一天的早晨是窸窸窣窣的。有的年轻人中年人仍然沉浸在温暖厚重的被褥中,做着和儿时一模一样的美梦,有的则在太阳投映至窗户时便揉着惺忪的睡眼下了楼——他们却很安静,似是不想打扰仍在享受睡眠的人,也似是不愿打搅这片农村一大早的清净,他们又感受到了乡下早晨的冬季寒冷,于是不由自主的走进摆放着炉桌的房间,发现家里的老人早已在他们起床之前燃起了煤炉,为他们提前准备好了清晨里的弥漫着热汽的温暖。炉子上的烧开的水壶已在吱吱作响,这时候便可泡一杯滚烫的茶,用的是锡壶里的山泉水,用的是后山上的云雾茶;或煮一碗香气升腾的油茶,肉末漂在棕绿色的油茶上,咸鲜的口感为没有睡好的人带来新一天的精神。揭开锡水壶的盖子,里面躺着几个水浴煮熟的鸡蛋,这时厨房里的老人端来了新年的第一碗汤圆作为早饭,软糯的汤圆与甜酒醪糟在碗里浮动——用昨夜嗑瓜子已染上香味的手指,或是剥沙糖桔已变得橙黄的手指,或是打麻将彻夜活动变得疲累的手指,连着皮撕开一个烫手的水煮蛋放进汤圆碗里,品尝这一口来自乡下回忆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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