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住在上海偏中心地段的一小区内,不算多高档,环境却也不错。出小区东门再向西不远,便是姑妈家。
姑妈家的家底厚实,许久前就在高档小区买了一套房,听说近来还考虑买第二套,说是留于大表哥结婚用。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姑父。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化人,靠读书出人头地。当初姑妈不顾家里反对非是要同他在一处,吃尽苦头,到底苦尽甘来。现在她逢人就要大夸姑父一番,那旁人也定是要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一番。我却总记得当年祖父的叹息,以及姑父促狭的眼神。
如今中秋,姑妈唠叨我去她家过节,我与她向来亲近,大表哥又远在国外,自然不会拒绝。
"啊,林林,你来了!姑妈可等急了!"她笑得眉眼弯弯,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道。
"姑妈。姑妈要我来,自然要打扮得规整,不然怎么见姑妈?"我笑道,说罢待她笑完,又环顾一周,问道:"怎么不见安安,还在房间吗?"
姑妈稍稍叹口气,道:"可不是,说什么都不愿出来。"她又抬头,笑道:"安安向来喜欢你,去看看他罢。"
我应承下,缓步朝楼上去。
似乎天公不愿做美,姑妈一家什么都好,只是安安,也就是姑妈的小儿子,竟在近三岁时,被查出患有自闭症。这对姑妈一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一家人寻遍名医,甚至连民间土办法都试了大半,却不止不见好转,甚至愈发严重。不到极其欢乐时,是绝不发一言的。
上了楼却遇见姑父从安安房间出来。不知是否我眼花,他竟似乎有一瞬的慌乱。接着不冷不热地对我点头,离去了。
我也并无疑,毕竟自从五岁父母因赌债而逃窜,我被姑妈照拂,他就对我没有过好脸色。
正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露出矮矮的半个身子;一头墨色短发不算浓密,似乎有些凌乱;一双湿漉漉的、如同深色琉璃般的眼眸对上我的眸子,安安两只小手扒着门框,此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向后瑟缩着。
我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蹲下来,柔声道:"安安,不认识哥哥了?"
却见安安又向后瑟缩了几分。半晌后犹疑地点了点头。
我笑得愈发温柔,小心翼翼地冲他伸出手,"来。哥哥带你下去好不好?"
安安犹豫了许久,才终于精神地伸出手,然而我就要握住他时,却忽然小身子一颤,随即如同遇见猫的耗子一般飞地逃进了房间。我的感受,只有轰隆的一声响,以及手心滚烫的温度。
我迟疑地站起身,却瞥见姑父下楼的身影。
直到晚饭安安也不愿出来,我在姑母的魂不守舍下,告别离了她家。
天际擦黑,路灯星星点点地亮起,与夜空相映成趣。
我照常驱车前往孤儿院。自小被父母抛弃的我深切体会孤儿的感受,因此从高中开始就每周前往孤儿院。即使做些小事,也遵循了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
和孤儿们玩耍后,我去了宿舍楼的后院,果然在那里遇见了小豆包。同安安一般,他也是自闭症患者,不过是自小便有,不然也不会被父母抛弃。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陪他安静地坐一坐。
小豆包一手扶着秋千绳,一手捏着纸飞机,安静地坐着。我从善如流,也在一旁的长椅坐下。
忽然,听他低声道:"开门……"
我一惊,而后大喜过望,恨不得抱着他亲上两口!这是我陪他两个月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想上前,却又不得已坐下了。
离开孤儿院是天际雷声隐隐,院长邀我留宿,我却莫名有些异感,婉拒了她。
行路不久果然大雨滂沱,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不时惊雷炸响,震耳欲聋。虽做公交车回来,但仍旧成了落汤鸡。焦急上楼时同一人擦肩而过,我瞥见那人的脸,心中一惊,加快脚步回了家。
我整夜不敢眠。
那人,我的噩梦,竟然会遇见他?!难道……
我使劲摇着头,试图把这想法从脑中甩出。可那想法却固执地,在我的心底扎根,甚至隐隐发了芽,令我一身恶寒。良好的作息习惯不容我多思考,正昏昏欲睡之间,却突然一声惊雷激得我睡意全无。耳畔忽又响起小豆包一字千金的话,似乎……安安也曾说过这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忽同遇着一个霹雳,我倏地站起来,逃命般地窜出了门。
睡得昏昏沉沉的姑妈看见如同从水里拎出来的我很是惊讶,却仍旧迎我进了屋。
"姑父呢?"我焦急地问。
姑妈打了个哈欠,道:"你姑父临时有时,回公司去了。"
我寻了个理由便要上楼寻安安,熟知我的姑妈没有疑惑,只拦住我,拿起沙发上的手外套丢了过来。
"先穿上你姑父的衣服。等看完安安下来,洗个澡。别感冒了。"
我忍着想吐的冲动僵硬地把外套披在身上,道完谢转身上了楼。
身后响着姑妈的唠叨,"真是,一个个的莫名其妙,真不把身体当回事……"
我眼眶一酸,加快了脚步。
门被轻轻打开,我看见安安的一瞬间就湿润了眼眶,还未言语,安安竟向后退了两步。我明白,他是让我进去。
自然,那件外套被我扔了。若不是安安在,我恨不得把它一把火烧了!
"安安。"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不哭。"他伸手纤细的小手想替我擦眼泪,我却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到他颤抖一下,便没了动作。
我欲言又止,思索片刻,才轻声道:"喜欢爸爸吗?"
安安低了头,接着摇了摇头。
我却感到他在颤抖。
"为什么?他有没有打你?或骂你?"
仍旧摇头。
我也开始发抖了。深吸一口气,我小心翼翼地道:"那他……有没有,脱掉你的衣服?"
见他点了头,我似乎疯了,一把抱过他就疾步往楼下去。他也一反常态,任我作为。我记得姑母吓坏了,再然后……
我望着窗内被姑妈歇斯底里怒骂的禽兽,缓缓转过了身。
一月后,我满三十岁,收养了小豆包。分明他当时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我却偏偏感受到他的喜悦。
看着坐在地上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小家伙,我实在想不到为何世上会有那般人在,竟对天使般的孩童下得去手。却又望万里晴空,心底的不安似乎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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