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摆钟咳了一声,不知三点半还是四点半了,木窗子外,月亮还挂着。
天只白了二三分,牛铃铛晃了几声,爷爷扛着犁下田,我牵着老黄牛跟在后面。头几日的雨总算是停了,田埂上长满了碎米荠,鼠曲菜大都剩着半截儿。
古老的腔调从爷爷鼻腔里钻出来,听进耳朵愈发觉得田野旷荡。起了微风,田野上浮着的薄雾挪了挪身子,从东家田头辗转到东家田尾,风歇了,又倦懒的打起鼾,秧田的流水像瞌睡一样轻灵绵长。
田埂上的石头有点凉牛哞了一声,擞擞尾巴,乌青的蹄子一落一抬,田埂上便挤出一洼水来,长起一个亮晶晶的脚印。我脱了布鞋,拎在手上,走了几步脚丫缝里就裹了团糯糯的泥,还有一朵极小的花长在上头,我的步子谨慎起来,巴不得那朵花一直在我脚丫缝里待着。
爷爷把牛绳来回缠在牛犄角上,套好轭头,黄胶鞋顺手搁在田边,脚跟那儿磨了一个大窟窿,露出一小丛婆婆纳。田里有水蛭,爷爷从脚踝处往上抹白酒,一直抹到大腿根,小竹筒里的酒不经抹,剩下的底也让他咕咚灌了下去。“香嘞!”爷爷咂咂嘴。
村口原先有家小酒坊,九月收了稻谷,爷爷总挑上几担去他家挂账,我常常拎着个小竹筒去给爷爷打酒,半道上偷喝过一回,呛嗓子。我拖着腮帮子想,爷爷刚喝的酒里,有没有这片田里收的稻谷,要是有这么两粒,他们算不算走趟远门又回家了。
“走嘞!老伙计!”
爷爷吆喝了一嗓子,牛下田了,铁犁头翻开春天的泥土,像划开一头睡兽的皮囊,裸露的土壤略微带些腥气,还挟些粪臭味。一入冬,爷爷就天天往这里担牛粪,牛圈里零星的牛粪爷爷都攒在竹簸箕里,大年三十还往这里挑,奶奶数落他也不听。爷爷右手扶着犁把儿,左手持一根细软的竹条,熟络的驱使着,他耕田总是慢悠悠的,牛跟着他不遭罪。
田埂上的石头有点凉田里有条小水沟,盖着块花青石头,平日里行人过路方便些。天还不大见亮,田埂上的石头有点凉,我把布鞋搁在上头垫着,坐了下来。小水沟里会有小鱼,躲在水草跟泥里,我掐了截水筒草,往水沟里瞎戳,盼着能惊条出来。爷爷耕到田这头我就跟他搭几句话,前几日村里有人过世了,中午吃过还耕田呢,倒在了田里。爷爷常跟他一道放牛,帮着洗了身子,穿了衣服。这几日爷爷过来耕田,奶奶都嘱我跟着做个伴。
“撇!”牛走到了田头拐角的地方爷爷会吆喝一声,老牛摇摇耳朵,左拐,逢着右拐爷爷就喊“捺!”,老牛能听懂,他俩默契的很。我极喜爱着口耳传下来的吆喝,跟着村里的先生学写大字的时候,先生也在我的耳朵边上说撇呀捺呀的,我学的第一个字是一个欧体的人字。我用小手指在田里蘸了点水,在石头上写了个“人”字儿,带着点土腥气,又透着些白酒的香。我感念我的祖先,他们在教付耕牛繁冗耕作的同时,还教他们认了一个字。
月亮淡了一点,天又亮了几成。
田埂上的石头有点凉爷爷跟牛在田里兜着圈子,一些绿色的成分渗入泥水深处,为五月的田野蓄势。土地上更迭的一切都是相互供养的,死亡也是供养的一种方式。远处微微隆起的山峦,像怀孕的腹部,那里埋着我的祖先,也埋着前几日田里老去的那个人,可能那里也是阳春三月,也在开花长草。
我总能从树皮上摸到祖先的皱纹,从菜籽油炒的咸菜里闻到满壑的油菜花,我相信所有死去的东西都会重新生长出来,不然这世界不会有春天,所以今年九月的稻谷里,会有碎米芥和鼠曲草的香气,同样的香气,还会出现在明年春天的酒里。
“娃,回家端碗茶来!”
我把脚丫缝里那朵小花种在了田埂上,打着光脚往家跑。
爷爷口渴了,他解下牛轭头和牛绳,坐在田埂的石头上等我。牛在旁边低头吃草,不时抬头看看天,牛应该不会得颈椎病和关节炎吧,在动物的医学里,月亮和云朵都是上好的药材。月亮打在爷爷身上有点凉,山坳里的房子升起炊烟来,锅里煮得是他种的稻谷,灶里烧的是他劈的柴火,围着锅台转悠的,是他的妻子。爷爷很少抬头,月亮和云朵治不了他的病,他的良药是盐和酒,是米和粮。也许只有摘葫芦和打板栗的时候,天空才能看到爷爷的眼睛。
我端着一只没盖的大搪瓷碗,在田埂上晃晃悠悠的挪着步子,月亮跑到茶碗里跟我打招呼,碗里搁了小二两茶叶,茶汤酽郁,月亮也酽郁。
“爷爷,茶,搁了糖,还搁了个月亮。”
田埂上的石头有点凉没人应我,一架木犁半溺在水里,犁把儿锃亮透光,上头系着两只黄胶鞋,从鞋跟上的那个窟窿里望去,天上的月亮像瓦屋上最后融净的雪。四遭的山都真切了,耕过的水田空旷清亮,盛满了山峦和云朵。我独自坐在爷爷耕过的田边,田埂上的石头有点凉。
那头识字的牛,十年前卖到了湖北,耕田的老头,去年腊月埋进了那座怀孕的山里。爷爷病了九年,他走的极缓慢,在我们的脸上留下了一串亮晶晶的脚印。爷爷的坟头是我们自己修的,插了几朵花儿,像极了我脚丫缝里裹着的那抟糯糯的土。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会回到土里,跟捡回田里的牛粪一样,死去的灵魂会再次站立在稻谷硕大的穗上。等到秋天,偷吃了稻谷的鹧鸪蹲在屋顶上,胃腑里发酵的稻浪会漫过喉咙,我会再次听到爷爷嘴里哼唱过的山歌。
就像那年的稻谷里会有碎米荠和鼠曲草的香气一样,我的身体里有爷爷的香气,同样的香气,还会流淌在我子孙的血脉里。
我继承了一个农人的血脉,愿灵魂的箩筐里,始终盛着作物的深意,愿余生的吆喝与呐喊中,始终伫立着那个一撇一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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