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男朋友死了。自杀,就在几天前。他死的前一天跟说我:魏壹,我有一张卡放在地铁站18号柜子里,密码跟手机锁屏一样。他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无父无母,我去收他遗物的时候,顺便找出了那张卡,卡下面压这一个箱子,是所有我们在一起的记忆,卡上面放着一个方盒子,上面写着DR。从那天开始,我整夜失眠。
我辞了工作去找所有他存在的痕迹。他的公司,常去应酬的餐厅,酒吧,KTV,和我一起钓鱼的鱼塘,游泳馆,海边。我看见他的位置上坐了新人,他的客户们在靠窗的包间里觥筹交错,他的上司照样搂着KTV里那个爱涂粉色口红的长发姑娘,我看见海里烧红的火烧云,浪在黄昏退潮,鱼在钩前吐饵,午夜十二点的酒吧静悄悄。世界依然如故,而我的生活,黑白是非左右上下统统颠倒。
我想我要做点什么,我必须做点什么,以便我能在夜里安心入睡,能正视阳光,能活得,像一个正常人。
于是我画好妆,穿好高跟鞋,走进餐厅,找到他上司微笑着说,领导,麻烦您出来一下。他迟疑着站起来,一副被人看见小三的尴尬神情,从各位的表情里我突然知道了一个成语:面面相觑。他走到门口,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声嘶力竭:“张烨死了你他妈知不知道,你他妈还在这儿喝酒?这酒好喝吗,这妞好玩吗,你他妈花着死人给你挣的钱这么爽啊,不因为你他能死吗?你妈逼!”人们站起来把我拽开,我又扑上去,伸手去扯那粉唇姑娘的头发,又被推开,又扑上去,直到没有力气再扑上去,我感觉被人揪住了头发,又被一拳打在鼻梁上,杯盘碗筷落了一地,人声嘈杂,我在其中,仿佛听的是仙人妙语,余音绕梁。
我的左脸肿的老高,头发被撤掉好几缕,鼻子流着血,而那位领导潇洒的站起来,朝我丢了两沓钞票,从我身边跨了过去。
我想这些摔坏的盘子杯子应该都得由我来赔,得去一趟医院,回家免不了被我妈一阵唠叨,搞不好还得有一场牢狱之灾。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能睡上一觉了。
二、
我关了电视,拉上窗帘,准备再睡一个长觉。这时候我妈冲了进来,呼的一下拉开窗帘。“魏壹,你自己说你几天没下过床了,你都二十好几了现在工作也没有对象也没有,你要在家混吃等死吗?我告诉你,你赶紧洗洗脸给我起来,我姑姑家你大舅这个月又结婚了,他好不容易从日本回来,咱得去看看,我走不开。你赶紧下乡,替我送个礼去。”“妈,我每天都下床上厕所吃饭啊,再说我大舅都结三次婚了,孩子都六岁了,咱还送什么礼啊,我大舅家又远又偏,我找不着。”说着我把被拉过头顶。“诶我告诉你啊,九点的车,钱我给你放桌子上了,你别耽误事儿啊”。我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关门声,暗暗松了口气。
时钟指向八点半,我腾的一声坐起来,洗脸刷牙穿衣服,抓起包跑出了家,终于在发车前三分钟赶上了汽车。汽车引擎发出嗡嗡的响,晃晃悠悠路过了老城区,拐进了人迹罕至的乡路上,我望着窗外零星的电线杆,交错的电线把蓝天分成了不规则的几块几何图形,阳光耀眼,万里无云。汽车在行进,道路两边生长的玉米快及一人高了,我仿佛闻到乡间泥土的味道,混着秋天特有的树叶香,光阴涌动,莎莎作响。
十一点半,汽车到站。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我望着眼前低矮的平房,拨通了电话。
我这个新任舅妈亲切的拽着我的手招呼我屋里坐,一面寒暄,一面催促着婆婆赶快做饭。“壹壹呀,你这怎么才来呀,弟弟可想你呀,哎呀听说你是学建筑的吧,咱家张罗盖房子呢,你帮咱看看这什么图,这地热是咋回事儿啊?”说着递了一张平面图来。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舅妈您看,我学的是土木工程,这地暖啊管道啊,您还得找找学市政啊给排水专业的人来看,我也就能看看总说明,对啦,我弟弟呢,算起来我也得有五年没见他啦”。“啊,这么回事儿啊,儿子你来,你这大姐要见见你,魏壹啊你坐哈,我得去做饭去了。”说完她扭头走了出去。这时走进来一个大眼睛,瘦瘦小小的小男孩。怯生生的喊了句,姐姐。
而我心里却无端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同情,张烨八岁失去了父亲,十几岁丧母,这么多年来无亲无故,虽是少年,却经风霜,这个弟弟长到现在是怎么生活的,以后又该怎么生活。我蹲下来摸摸他的脸,“轩轩,你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吗,姐姐买给你好吗?”“雪糕。”“还有呢?”“雪糕。”于是我牵着他的手去买雪糕,付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把红包落在了家里,身上除了一些零钱就剩下张烨留下的那张卡了。我心里想着回去要打听一下最近的乡镇得怎么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个舅妈的声音传过来。“婆婆,我看这个魏壹冷冰冰的,也不像个大学毕业的样子嘛,都工作的人了,连个红包也没给孩子留下...”我一边嘱咐轩轩慢点吃一边跨进门,喊了声我回来了。
我这个新舅妈冲了出来,急迫的说,“哎呀,你看你给他买什么吃的呀,孩子吃这个对胃肠不好,以后可不能给他吃了,魏壹呀……”她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是啊舅妈,您看这有没有去镇子上的车呀,我刚刚看了一圈没买到什么东西,轩轩正长身体呢,我来的急,也没什么准备。”“壹壹你说你总这么客气,孩子什么也不用啊,对啦我看来送东西的小林可能要去镇子上,我去问问他啊,”她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门口那辆银色车就是他的,他现在就能出发,壹壹,早点回来吃午饭哈”。她又恢复了那满脸堆笑的表情,不过三十岁,却生出了一脸皱纹。我道了谢来到门口,感到如释重负,一辆哈弗停在路边,车窗摇了下来,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大旅行包,一位戴墨镜的年轻人冲我挥了挥手,我弯下腰说明来意,他笑着打开车门。他笑的时候露出牙齿,像有阳光跳跃其上。
三、
“从这儿开车到县里两个半小时,不过到镇里嘛,只用四分之一的时间就够了,诶对了,你叫什么。”他瞥过头看着我。“魏壹。”我好像笑了,我好像很久没笑了。
“魏壹,魏壹,”他对我的名字好像感到奇怪,“你去镇上哪?”
“帮我找一个银行吧,不然有提款机也行,最好还能找一个大超市,生鲜果品鸡鸭鱼肉样样都全的那种。”
“哈哈,魏壹,镇上可没那种超市,银行倒是有,不过我要去送一趟东西,你先去银行,我再转道。”他说魏壹的时候说的很奇怪,有点像唯一,但是我喜欢这种腔调,我喜欢听他说他昨天的工作是当监考老师,上午的工作是去办公室值班,现在是倒卖东西做生意,喜欢听他说是如何走遍大江南北,喜欢他英俊的容貌,举手投足里都是干净利落,我多么盼望能从他的眼镜后面看一看那双眼睛。
“那你今天载我到镇上去,这是意外吧”我笑着看他,期盼他能转过头来---如果他能让我看看他的眼睛--就算不能,那就让我看看他跳跃着阳光的脸,年轻又沧桑,然而他却叹了叹气说:哎,跑生意嘛。”
他似有苦衷也有无奈,我猜想他一定家庭和美,才有这样温暖和煦的性格,可能家道中落,被迫谋生,所以语气里有无奈。我不知道在如此遥远偏僻的乡下为什么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但我现在却与这样的一个人在一部车里,不管会度过八十分钟,四十分钟,甚至是四分钟,都让我无比愉悦。那是一种感知恢复到身体里的感觉,是魂魄回到躯干里的感觉。秋风阵阵,却如春风般和煦。
车在疾驰,路过几个巨大的旋转风车,好像有霓虹闪烁在天边,不然我看见的天空不会是紫色的,像缓缓流动的丝带,寂寞又温柔,灵动又深情。路两旁种着我不知名的树,树叶锋利直指天空,我不知这是什么路,如果人间真的存在这样一条路,那这一定是紫霞仙子羽化登仙的路,是虔诚信徒修成得道之路。
车子终于开进城镇,突然熄火,小林试了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什么故障,看来要在这儿修一修,你去银行吧,这个路口左转就是,等下我去找你。”我道了谢,拐进路口,却有些忐忑。
张烨的卡我一次都没有查过,我对他的性格习惯了如指掌,对他的钱却一无所知,他总说攒够了首付钱就和我结婚,但现在这变成了一个再也无法实现的梦。我走进银行,输入密码,颤抖的按下查询键,1,800,000。
如果他既没有祖产,又没有中彩票的话,这笔钱他要攒二十年。我心慌意乱,我想我要喝一点水,坐下来歇息一下,哪怕是动动头转转身也好,然而我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我需要人拉我一把。
咚咚,敲窗户的声音。我艰难抬头看见站在阳光下的小林,他背着包,倚着一台自行车,笑的灿烂。
咚咚,这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世界归于沉寂
咚咚,这是将我带出阴诡地狱的召唤声。我的世界撕裂了缝隙,有一束光照进来。
四、
“你知道吗,我本来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现在却不知道了”。
“我本来打算过两年就结婚的,等我的工资再涨一涨,等我考上建筑师,等妈妈的身体再好一点,时间永远不够用。”
“我从来没想过会如此的爱一个人,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了,我只是没办法解脱。听说爱情是会让人变好的,对吧,你说是吧。”
“其实我要的也不很多,我想让父母健康长寿,生病的话不要为钱发愁,如果有一天能生儿育女,就让他们按心意生活,等我老了,病了,不要死在病床上,那个时候如果还有力气周游世界就好了。”
“我带着无数深情而来,希望留下深情再离开。”
我不记得陪他送货的路上说了多少话。我跟他说我的家,说我辞掉的工作,我的理想,也说我那已故的男朋友。他静静听着,不发一言,我想他可能是微微的笑了,有时候可能又叹气了,遗憾的是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载着我走上东西向的一座桥,这桥又与一条南北向的宽阔大道相交,相交处的有一条湍急的河,在道路的前方不远处架着一座高架桥,上面修着一条火车的轨道。南北向的路上车流频繁,他停下车。
“你要在这儿交货吗?”这里一无人家,二无商铺,我觉得奇怪。
“你在这儿等我下。”他穿过车流走向河边,蹲下来好像在看风景。
这时一辆火车呼啸而过,我看向高架桥,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向列车的方向走去,桥两边只有低矮的围栏,桥下那些不知名的锋利树叶直直的指向我,我看着这些树有一阵晕眩,我突然感到害怕,如果我出车祸死在这里,掉进河里淹死,掉到那些树叶上,掉下桥去摔死,谁会来救我呢,如果小林同样发生危险,我又能救得了他吗?
我在发呆的时候突然听见小林叫我,帮他把包拿过去。我拿着包战战兢兢走到路口,车流迅急,小林走过来迎我,忽然一辆车呼啸着向他奔去,我情急之下丢下包一把把他推开,车擦着我们的胳膊开了过去。我又气又急,来不及看车牌,却听见他温柔的声音,他说魏壹啊,我欠了你一条命啊。
我泪如雨下,抱紧了这个和我一同劫后余生的人。
在回去之前,他把包丢进了河里。我问他货为什么不送了,他看着我说,“没有比意外更贵重的货了,现在我要送我的意外回家。”我说我想看看你的眼睛,他就摘下他的墨镜,可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漆亮有神,炯炯放光,然而就在右眼之上有一条疤从眼眉蔓延到眼皮上,我说,我想听它的故事。
他说,坐上车吧,这样你能感受到风。我就坐在车后座上 靠着他的背,他喊:你可以把手张开,我就张开双手,他说你要不要站起来,我就站在车轮两旁,他说,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说,我要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爽朗地喊:从此以后你就自由自在的生活吧,魏壹。
我听见自己跟自己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正常人了。”
耳边是迅驰的风,清新的气息撞进鼻子里,我突然希望这条路能长的没有尽头。
耀眼灿烈的阳光。鲜衣怒马的少年。
我对自己说,魏壹,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在长的路也有尽头。我在舅舅家门口下车,他就立即掉头去取正在修理的车,连电话也没有来得及留一个。然而他没走出两步,一个带着墨镜的长发姑娘突然拦住了他,她用力的拥抱着他,攀着他的脖子亲吻他,他躲闪着问:阿欢,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那个叫阿欢的姑娘垫着脚侧头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的看见她涂着粉色口红的嘴唇。
五、
我从没有想过再见到小林是在警察局的会面室。
从舅妈家回来的以后的一个月内,我整理了张烨生前全部的资料,我翻出了那张他留给我的卡,他留下的电脑、手机,从那个放在地铁柜的箱子里发现了他备份的硬盘,他所有的票据存根。
我来到警察局一字一句地说,我男朋友被人谋杀了,我来报案。一个准备好了戒指要和我结婚的人,攒够了首付准备展开全新生活的人,怎么可能会自杀。
我交出了他的遗物,他们从他备份的资料里找到了他偷账漏账的记录,所有的钱都汇进了一个人的户头,他的上司,足足有几千万。而汇进张烨卡里的钱,来自一个叫梁欢的女人 的账户,他们找到了她,然后找出了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林。
原来他不姓林,他叫孟川。孟川孟川,梦里山川。
我说。我该叫你小林,还是孟川啊。
“你知道的魏壹,名字只是一个称谓,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记住的是那天的小林,不是现在的我。”他无奈的笑着,笑容里都是苦涩。
“张烨他怎么死的?”
“他喝醉了,我装作代驾司机送他回家。他站都站不稳,我在浴缸里放满水,浸死了他,他甚至都没有挣扎。”他看着指甲,像是怕看见我的眼睛。
我吸了一口气,接着问 “那你为什么去乡下见我?”
他抬头看着我,说出了让我今生难忘的一句话,“杀你啊,阿欢来找我,她说你对老板说,不因为老板张烨不会死。”
我竟然扯起嘴角笑了,“这么说你早就开始注意我了。”
“我在你家楼下守了七天,第八天你终于出门了,我见你上车,提前一个小时赶到了目的地,看好周边地形,就在村口等你。等到你进了家门,我就那家人门口讨了杯水喝。跟他们说有接人送人的活儿尽管来找我,我想你总是要回家的吧,没想到你竟然自己撞上来。”
“你也看出来如果你把我强行带走,也不会有人来管我,对吧。”
“哈哈魏壹,你如果笨一点,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了 ”,他苦笑的皱着眉头,又低下脑袋摇了摇,仿佛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儿,“告诉我魏壹,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们的。”
“我在那座高架桥上看见了你的老板,那时我只是怀疑,直到后来我发现你的阿欢。”
“所以你如果死在那...”
“如果死在那里,你会直接报警,老板就是目击证人,我这段时间无比反常,我在这个时候会自杀,合情合理。”
“你看,魏壹,这些年我身上背着命案东躲西藏见过无数人,却从来没见有人像你一样,好像我做什么,你都知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我不知道,那个阿欢的来意,我不知道,你看见自己的女人跟别人在一起,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突然停下来看了我半晌,缓缓地说“魏壹,我生如草芥,漂泊无依,直到遇见阿欢。你生来命好,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光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了。我与阿欢聚少离多,每次做完生意,她来看我,她怕我走了,不和她告别,我也怕自己走了,她要傻等我。”
我感到怒火中烧,死死瞪着他,“你缺钱吗孟川,你以为自己活得艰难,别人都活得轻松自在吗?张烨那笔钱够他攒二十年,二十年啊,仅仅才是一笔首付的钱,他是做错事,可他就该死吗?”我突然又感到无比绝望,接着说,“你以为你们之间是爱是吗?纯洁无瑕?此心可鉴?你们就像两条流浪狗,生而为人的感情,你们怎么会懂?”
孟川用手掩住脸,许久,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掌心传来,他说“魏壹啊,杀了人,这我要一辈子背着的罪,要么死,要么它绝不会停。”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等这一天,等了不知道多久了。你说的对魏壹,我不懂什么是爱,一直都不懂,直到我遇见你。我若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
我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问他,我为什么活了下来,可能是因为他真的欠了我一条命--张烨的命,也可能是因为,那天阳光太美,那条路太长,结伴的少年太灿烂,如果无人同行,该有多寂寞。
老板在一个月后落网,冬天的时候,孟川结束了他二十六岁年轻的生命。
六、
孟川死后不久,我收到了一个信封,没有邮戳,没有邮编,没有寄件人,甚至连地址也没有。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静悄悄的躺在我家邮箱里,信封里有两样东西,一件是一张明信片,正面画着墨西哥海湾,背面写着,送我的魏壹,希望你从此以后能自由自在的生活。另一件是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的确够我一生自由。
我看着手上的Darry Ring,钻石折射出斑驳细碎的阳光,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吟:魏壹,魏壹,我的唯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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