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莲

一

夏莲莲是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我承认这一点的时候是一年级的下学期，而在此半年前我还说过她是狐狸精。是这样的：一年级上学期的一个晚上，孙小猴来找我写作业，中途他突然问我，有没有觉得小金最近有什么不一样了。我想想说，他好像不太爱和我们玩了，而且特别容易生气。孙小猴表示他也发现了，然后问我知不知道原因。我说不知道，于是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声说：“因为他同桌夏莲莲是个狐狸精。”

据孙小猴说，夏莲莲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她要做的，就是去勾引别人，让人们只跟她玩不跟别人玩。我想这还不是很可怕，但接着孙小猴说她还会把人们引到她家，然后吃掉他。孙小猴还举例说小金本来多好的一个人啊，结果和夏莲莲做同桌之后就这样了。他快死了！

我听了之后非常震惊。我原以为这种事只会出现在书上和电视里，却没想到我身边就有。我思考了一下之后，当即表示孙小猴说得有道理，并且指出坐在夏莲莲后面的王胖子也有这个趋势。我们还探讨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小金和王胖子，最后没有探讨出结果。孙小猴走后，我胆战心惊，后来告诉了我妈，结果我妈说孙小猴胡说八道，以后别跟孙小猴这样的小孩玩了。

那一阵我一直很忐忑。我老是偷偷观察夏莲莲，看她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结果一无所获。更可怕的是，我发现我也开始想和她玩，和她一起写作业。完了！我也被勾引了！我绝望地想。

我的担心后来就结束了。是这样的：我认为小金已经无可救药了，但王胖子应该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于是有一天放学我就偷偷告诉了王胖子：夏莲莲是个狐狸精。结果王胖子当即哈哈大笑，然后大声喊了出来：夏莲莲是个狐狸精！然后王胖子就被打了，打他的是夏莲莲的表哥——这厮比我大三岁，但和我上一个班。在我的印象中，这厮当天用一个帅到无法形容的飞踢直接把王胖子踢倒，接着大叫道：你找死啊，给莲莲起外号！王胖子愣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小，小龙说的。我吓得半死，赶紧说：我没说。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们说：“不管谁说的，以后都不许说了，谁再说我弄死谁。”

这事儿一刺激，我就忘了夏莲莲是狐狸精的事儿。我当时有点儿愧对王胖子——要不是因为我他就挨不了飞踢了，所以老想补偿他一下（后来一想他挨了打立刻就把我招出来了也就不想补偿他了）。王胖子则像没这事儿一样，依然乐呵呵地找我上学，找我玩，弄得我还挺不好意思。后来我和王胖子当了同桌，原因是王胖子的家长认为我是个好孩子，王胖子和我做同桌之后能提高学习成绩。结果王胖子和我做了同桌后成绩一落千丈，有一次数学考试他甚至考了倒数第二。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太难过（他那次比倒数第一——也就是夏莲莲的表哥——高52分，他实际上也就考了52分），也不怪我。他家长比他上心多了，一趟八趟往学校跑，后来还去过我们家探讨如何提高王胖子的成绩。最后终于刚升二年级就带着王胖子转学了。跑题啦！

嗯，一年级下学期一个周六的下午，王胖子找我玩。这次他非比寻常，上来就面红耳赤，带着一脸羞涩的笑容，搞得我莫名其妙。后来他突然问我：“小龙，咱们班上女生你最喜欢谁呀？”我一听一愣，还没反问他已经说了：“我先说我吧，我最喜欢夏莲莲。”我当时没有因为王胖子成了我情敌而不开心，反而感动于他的坦诚，赶紧补充：“对，我也最喜欢夏莲莲。”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当时不但说了我最喜欢夏莲莲，还把班上十五个女生依次排好。那天我觉得想找到组织一样，简直要组成一个“喜欢夏莲莲联盟”。后来王胖子转学了，这个秘密我就自己保存了好多年。

2

多少年之后，重新回想起这段，我也觉得夏莲莲有很多可让人喜欢的地方。她长得漂亮，学习优异，性格随和，干净整洁，并且深受老师信任，我觉得简直就是完美。我就不行，我当时学习和她不相上下，但长得矮，身体差，邋遢，上课经常说话，很不得老师信任。

关于她被老师信任的事儿，是这样的：数学有七个小组，她是组长之一；语文有六个小组，她虽然不是组长，却可以检查组长的作业，管理组长，而她本人只受老师管。当时人们说，她是组长的组长，简称“组组长”。

说起她当组组长的事儿，还有些内容可以补充。语文老师是校长的女儿，当时刚专科毕业，比较文明。我们村的老师打人经常往死里打，但她不是。学生犯错的时候，她只用一个戒尺（也不知道哪来的）打手心一下，过错大的，打两下，实在是十恶不赦的，打三下。我们班上有个人曾连续一个学期不写作业，老师决定打他六下。不过打了他三下他就狂奔出教室了，老师只好特赦了他。我比较乖，也比较幸运，一下都没挨过。孙小猴起初也是，以至于他到处得瑟：“嘿，我都不知道老师打得疼不疼。”没多久他就知道了，他因为和小金上课对打结果一人挨了一下，于是他说：“我都没挨过语文老师打，除了那一回——真他妈疼。”再后来又挨了一下，又挨了一下，又……后来他就不说了，再后来就习惯了：“又挨打了，妈的！”

扯远了。我当时是语文组长之一，受夏莲莲节制。有一次我作业字写得太烂——是真烂，当时我写完心里都说这写得是什么破玩意儿呀。结果夏莲莲看不懂，给我报告老师了。我当时作文写得好，很受老师器重，因此老师也没把我怎么样，但我对此耿耿于怀，后来就出了这么个不好的事儿。

因为只有老师才能检查夏莲莲的作业，而且老师常常忘了，因此那时候常常没人给夏莲莲检查作业。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传出来，说夏莲莲根本不写作业。该消息越传越广，以至于后来她外号都变成了“不写作业”，连班上几个从来不写作业的都这么叫她。这发展得越来越严重，后来发展到一上语文课的时候大家就起哄让语文老师检查作业。后来老师终于查了一次，偏偏那次夏莲莲还真就没带作业。于是山呼海啸般的起哄声响起，让老师处罚夏莲莲。我也跟着起了哄。老师顶不住压力，就打了她手心一下。尽管大家都喊打得太轻了，她后来还是哭了好久。

3

说到这我其实挺难受的。那天之前从来没见过她这么难过，后来我也难过了好久。她当时每天都笑盈盈的，衣服头发都很干净、整洁，学习也很用功，做事也很用心，平时也很随和，只有检查作业的时候比较严格，谁没写，谁字写得不好都会向老师报告。我想正是因为这她才被许多人仇恨。现在想来，当时攻击她的人不会超过半数，只是沉默的人被忽视了。夏莲莲对谁都比较随和，但也导致自己没有死党，关键时刻没人替她说话（她表哥当时又留级了，不和我们一个班）。多年之后，我也意识到，一些生活不如意人们对于比较成功的人们往往会带有一种仇恨，哪怕对方对他们的生活毫无损害他们还是回如此。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们就陷入自己编造的世界中，坚持认为对方的胜利是因为阴谋而不是因为能力。而在自己有机会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尽自己的疯狂去反扑。

也许我想多了。

我也许当时对夏莲莲不止是喜欢，还有仰慕。虽然我当时学习成绩和她不相上下，但其他方面都不如她——个子矮，邋遢，不受一些老师待见。她在我心里当时是完美的，这让我很多时候很有挫败感。看到她挨罚，我当时是不是有一种“你也有今天”的心里？而夏莲莲之后对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好，有一次我被高年级的学生拿石子投哭了，她看到还过去拉起我来，拿手绢给我擦眼泪。

唉！

总之，我因为夏莲莲的事儿难过了好久。当时是三年级，不久我就转学了。从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夏莲莲了，不过我还会常常想起她。

4

初中我们又成了同学。她漂亮，加上学习成绩不错，以至于在整个学校里都比较有名，时不时就会有男生为了她打架。当然，这些其实都和她没什么关系，有时候某男生打完架还会头破血流地来对她说我打架都是因为你啊，搞得她莫名其妙。她常常会收到一些鄙陋而庸俗的情书，不过她谁都没答应。她还是热爱学习的——这真不容易！在我们那个初中，一部分上学是为了混日子，一部分是为了打架并结识人，一部分是为了谈恋爱，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了学习。夏莲莲的学生生涯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后来她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候时常有男生吹牛说夏莲莲是他媳妇，我起初听了一惊，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夏莲莲也许永远猜到了，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当时喜欢她的人里包括我。当然我是不会说的，相反，我在她面前还经常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比如她开学不久跟我说：“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我回答说：“记得。三年级的时候你检查我作业因为我字写得难看还告诉老师了，让老师给我这一通训。”她一撇嘴：“真记仇，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事儿。”

可实际上我当时都快紧张死了。她永远不会知道，我那一阵特别爱上学，因为每天上学都会见到她；我上课的时候经常回头假装看表，其实是为了看她；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会幻想一些浪漫的场景：比如我是个大侠，在被坏人追杀的时候逃到她家，她掩护我之后被我感动，于是和我一同行侠仗义，仗剑走天涯，看尽世间繁华，成为神雕侠侣……

类似的想象还有很多，就不多说了。

比起小时候，还有一个变化。初中之后，她的成绩开始被我全面压制。而且我开始长高，并最终超过了她。我面对她的时候虽然紧张，却不再敬畏；虽然喜欢，却不再仰慕。

而且，夏莲莲当时太随和了，又没有明显的缺点，以至于缺乏特点。我回想起她的形象，总是模糊不清。后来有些不太完美但性格比较鲜明的女孩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不再只看重她了。

5

初二，我又转学了。后来又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夏莲莲则不太顺。由于那个初中升学率太低，尽管夏莲莲出类拔萃，也只是勉强考上高中，最后到高二就坚持不下去辍学了。这样以来，她也只能去普遍的工厂里上班。这样以来，她就和其他的工人没什么两样了，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待遇，并不比别人有什么优势。我有一点信仰崩塌的感觉，一时无法接受她这样的结果。不过由此，我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然我们都还单身，不如就在一起吧。我喜欢她这么多年，最初有些自卑，后来开始不了。如今我现在已经高于她，但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在一起也是挺好的。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大学的第一个傍晚，我一个人慢慢地行走在陌生的校园里。我看着青色的天空慢慢变暗，远方的树林影影绰绰的。我想起我多年以前曾经幻想过我和夏莲莲一起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就像这样，只是此时只有我一个人。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亮起，我开始怀念起她。我特别想和她说话，但是我没有她的电话，只能幻想起和她的交谈。

“莲莲，我上大学了。”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其实我喜欢你很多年了。”

6

后来我姐姐结婚，我请假回了家。在姐姐的婚礼上，我又看到了夏莲莲。多年不见，她的形象已经十分模糊，简直只剩下一个印着“完美”两字的躯壳。这次见到她，她的形象终于开始重新丰满。她打扮有些土气，脸比较圆，眉眼比较好看，但鼻梁有点儿塌，面部整体比较扁平。她身材整体还好，但也仅仅是还好，并不是非常漂亮。这个印象让我有些失望。她看到我倒是很高兴：“你现在好帅啊。”我听了倒是很高兴，于是我们交谈起来。交谈中，我开始越来越觉得她漂亮。夏莲莲的漂亮没有侵略性，不会让人第一眼就觉得美得惊艳，但让人看起来会很舒服，而且越看越好看。中途她突然一笑，问我有女朋友了吗？我说没有，她半开玩笑地说赶紧找啊。

这句话到底是暗示呢？还是仅仅是一句普通的问候呢？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而且，我现在是喜欢她呢？还是仅仅是因为没有女友寂寞呢？我也想不出。后来我就不再想了，因为不到半年，夏莲莲就和我们村里一个胖子结婚了。

7

夏莲莲结婚的事儿给了我很大的震动。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很优秀的，怎么也不能嫁给这么一个胖子。据我看，该胖子粗鲁而无礼，根本配不上夏莲莲。我一旦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会非常难受。

不过这世界没有持续很久。半年之后，夏莲莲就和他离婚了。对此，我非常不满。我想这个胖子到底是有多过分，才会让如此随和的夏莲莲都难以接受。他会骂她吗？会打她吗？我没有去更多的了解细节，我怕我受不了。

之后夏莲莲大病了一场。那个暑假，我还去医院看过她。第一次去的时候她还没有动手术，当时她脸色惨白，身体也很消瘦，跟我说话都很费力。我看着她的样子那么难受，心里很难过，不久就离开了。

第二次去的时候她已经动过了手术，身体已经好多了，她和我交谈的时候频频露出笑容。后来她回家养病的时候，我还看过她几次。我们谈起当年的往事，唏嘘不已。有几次她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感到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觉得她有几次欲言又止，而后说出的话像是临时找出的话题，不是她原本要说的。

阳光穿过窗户，照到她身上。

“要是我也能上大学就好了。”她叹息。

我听到这话一凛。

那个暑假过去之后，我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几个月之后，她又结了婚。之后她很幸福，一直过得不错。

我常常想，多少年之后想起她，我会有什么感想。

8

其实上一篇是我编的。夏莲莲并没有离过婚，和她结婚的胖子对她一直很好，他们一直很幸福。她生病的事是在她结婚之前，当时我去看过她几次，但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我上篇写得非常费劲，导致本来一个应该写得充实的内容草草结束。

再细想来，其实之前的内容也不无夸张之处。夏莲莲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孩，但我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过她。小学的时候不懂爱，自然不论。初中的时候又有其他的女孩转移了我的视线，前面已经说过了。也许我对她产生过一些好感，但这也只是好感而已。之后我曾经因为寂寞确实想起过她，但最终还是忘记了她。这说明我对她一直感觉一般，并不是因为胆怯才没和她在一起。

澄清了夏莲莲的事儿之后，我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我为什么写这个故事？为什么这么写？为什么写的是夏莲莲而不是其他人？我想是这样的：我最近过得不太好，所以想把之前的事写得美好一点聊以自慰。在我认识的女孩中，只有夏莲莲是相对完美的。有些我认识的女孩优势非常明显，但要么是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要么是让我曾经有着不好的记忆，于是我通通放弃，只写了夏莲莲。当然因为我和夏莲莲始终没有那么熟，所以我在开头第一篇里一点都没有提及她还浑然不觉。这种心情大家应该可以理解，就像我们身处异乡，生活不顺的时候就会怀念起自己的家乡。后来不但怀念，还会不断地夸张它，美化它，以至于自己都相信了这些谎言。最后自己还乡之后，却惊讶地发现故乡是如此的丑陋。我还好，虽然误入歧途，但终于还是走出来了。

写到最后，看了一下朋友圈。夏莲莲晒了自己生活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和她的家人都很幸福，我一点都不嫉妒。祝福你！夏莲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