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取一尾孤独的潮汐
一只虫子突然死去
我看着燃烧后的灰烬一边遗漏
会是谁在马厩旁的树下埋下眼泪
又是谁把悲伤的种子抚养成年
还是琢磨一些芬芳的句子
让花瓣可以装进信里
我却隐藏了一些卑微的字句
比如我爱你
——《非左岸》
我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包括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同样也包括安苒……
“喂!是张漾吗?”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声音。
“正是。”
“我……我是安苒……你知道……”
“是呀,我知道!我们能见面吗?”
“行呵……”
“比方……今晚九时左右在中心街……对你合适吗?”
“一言为定。”
“我等你。一会儿见。”啪嗒一声挂了电话,汗水顺着我的两鬓往下淌。刚才我喝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壮胆。为什么在电话上拨个号码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我做起来这么难,这么怕呢?中心街的酒吧里一个顾客也没有,鹿觉身穿外出时的服装站在柜台后面。
“张漾,你这臭小子,算你运气好,”鹿觉对我说,“我每星期三晚上休息。”鹿觉朝我走来,把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非常想念你,张漾。”
“谢谢……”
“我的确惦着这件事。你知道……”我想对鹿觉说别为我操心,但是实在是讲不出口。
“额……我认为你应该和我在某个时期经常见到的一个人十分亲近……但这个人是谁呢?”
鹿觉摇了摇头。“你不能给我提供一点提示吗?”
“不能。”
“为什么?”
“嘿,我一点记性也没有。”鹿觉以为我在开玩笑,仿佛这是闹着玩或猜谜语,于是无奈的他对我说:“好吧,我自己想办法。你事事都能让我作主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今晚我领你去一位朋友家吃饭。”出门前,他猛地拉下电表的闸,关上了实心木门,上了好几道锁。他的车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这是辆黑色的新车。鹿觉彬彬有礼地为我打开车门。“走吧,Let's go.”
“额……我的这位朋友在市中心经营一家挺不错的餐馆。”
“我们要去那儿?”
“对。”从中心街开始,我们驶入大林荫道,我真想马上下车。要一直开到市中心,我觉得受不了。但必须拿出勇气来。抵达那儿以前,我一直在和攫住我的疑惑作斗争。对那位朋友我几乎一无所知。他会不会设个圈套让我钻呢?不过,听着鹿觉讲话,我渐渐放下心来。
鹿觉向我一一说出他从业的各个阶段。他先在里工作,然后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餐馆和康邦街的旅馆工作,在经营中心街的酒吧前,他还在其他餐馆酒店做过事。我们要去找的正是这位朋友。
鹿觉驾车十分小心,我们花了将近三刻钟才抵达目的地。一座平房,左半部被一株垂柳遮住。在右侧,我看见一丛灌木。餐馆厅堂宽敞,一个人从照得雪亮的大厅尽头朝我们走过来。
他向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先生。”接着,他把我们带到大厅尽头。一张餐桌上摆好三副餐具,桌子中央有一束花。他指着一扇落地窗说:“我的顾客在另一座平房里。是婚宴。”
“你从没来过这儿?”他问我。
“没有。”
“那么,给他看看景致吧。”鹿觉领我走上阳台,阳台下有一片池塘。左边,一座中国式的小拱桥通向池塘右岸的另一座平房。落地窗照得雪亮,我看见窗后有一对对人在翩翩起舞。一阵阵音乐从那边传过来。“他们人数不多,”他对我说,“我觉得这场婚礼最终会变成放荡的聚会。”他耸了耸肩膀。
“我认为你应该夏天来,可以在阳台上进餐,挺舒服的。”
我们回到餐厅,鹿觉关上了落地窗。
“我为你们备了一顿便餐。”他示意我们坐下。他俩并排坐在我对面。
“嘿,你喜欢喝什么?”鹿觉问我。
“什么都行。”
“酒?”
“这个主意好极了。”鹿觉说。一位穿白上装的年轻人为我们斟酒上菜。壁灯的光直射在我身上,晃得我睁不开眼。他们俩坐在暗处,大概想把我看个清楚。
“他,怎么样?”他吃着肉冻,不时朝我投来锐利的目光。他和鹿觉一样长着褐色头发,也和鹿觉一样染了发。皮肤粗糙,双颊松弛,两片美食家般的薄嘴唇。
“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语着。强光下,他似乎是眯着眼睛,为我们斟了酒。
“是的……是的……我想我见过先生。”
“这件事的确伤脑筋,”鹿觉说,“先生拒绝给我们提供线索……”他似乎突然灵机一动。
“也许你希望我们不再谈这件事?”
“根本不是。”我微笑着说。年轻人端来一盘小牛胸脯肉。“你从事什么职业?”他问我。“我在一家咖啡店。”他们打量着我,惊得发呆。
“但这一定和我以往的生活毫无关系,所以你们不必考虑它。”
“真奇怪……”他定睛望着我说,“别人看不出你的年龄。”
“大概因为我留了胡子吧”
“你没留胡子的话,”鹿觉说,“也许我们立即就能认出你来。”他伸出胳臂,把手平放于我的鼻子上方遮住胡子,然后有点像肖像画家面对他的模特儿那样,眯起眼睛注视我……
“额……我越看先生,越觉着他是……”他支支吾吾的说。
“额……什么时候的事?”鹿觉问道。
“呵!……很久以前……鹿觉,我们不在餐馆工作已有很长时间了……”
“你认为这是在香榭丽舍街时期的事?”他定睛望着我,目光愈来愈强烈。
“请原谅,”他对我说,“你能不能站起来一小会儿?”我站了起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
“对,我想起了一位顾客。你的身材……等等……”他举起一只手僵在那里,仿佛想留住一个稍纵即逝的东西。
“等等……等等……鹿觉,我想起来了……”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你可以坐下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相信即将说出的事肯定能产生效果。他彬彬有礼地为我和鹿觉斟了酒。
“是这样……那时候好像总有一个人陪着你,和你个头一般高……也许只是矮一点点……张漾,你想起来了吗?”
“你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鹿觉问道。
“当然是在香榭丽舍街的时期……”
“一位和他个头差不多高的人?”他为自己重复了一遍,“在香榭丽舍?”
“你想不起来?”鹿觉耸了耸肩膀。现在轮到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了。
“我想起来了……
“什么?”
“安苒。”
“对呀。安苒……”鹿觉朝我转过身来。“你认识安苒吗?”
“也许认识……”我小心地回答。
“你认识……”鹿觉说,“你常和安苒在一起……我能肯定……”
“安……苒……”听他的发音,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每次总是他要求乐队演奏《天空之城》……”鹿觉说,“一首奇妙的歌曲。”
“你记起来了吗?”鹿觉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对我说,“《天空之城》……”他吹起这首歌的曲调,两眼放光。我也一样,骤然间,我心潮起伏不平。我似乎听到过这首曲子。
这时,伺候我们吃饭的那名侍者走近他,向他指了指大厅尽头。一位女子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一张桌边。她身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用手心托着下巴。她在想什么心事?
“哦,她是新娘……”
“她在那儿做什么?”鹿觉问道。
“我不知道。”侍者回答。
“你问过她需要什么吗?”
“不,不。她什么也不想要。”
“其他人呢?”
“他们又要了十来瓶酒。”鹿觉耸了耸肩膀。
“这事我管不着。”鹿觉根本没有注意新娘和他们说的话,他一再对我说:“那么……安苒……你记得安苒吗?”他那样心神不定,我终于带着神秘的微笑回答他说:“对,对。有点记得……”他转向鹿觉,用庄严的声调对他说:“他肯定记得安苒。”
“我早料到了。”
“不出所料……”他说,“这场婚宴不会有好结果……嗳,老弟,随他们去吧。这事和我们无关……”那边的新娘仍然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呆在那儿……”
鹿觉说,“反正这和我们毫不相干。”他手背一挥,好像在赶一只苍蝇。 “咱们言归正传,”他说,“那么你承认认识安苒?”
“对。”我叹了口气。“这么说你们属于同一帮人……一帮快活放荡的人,嗯,张漾?……”
“呵!……他们全故世了,”张漾声调悲切地说,“除了你,先生……我很高兴能够给你……给你确定了位置……你属于安苒那帮人……我祝贺你……”
“我会记不清日期,”我说,
“无论如何,这是早八辈子的事了。”他突然变得十分沮丧。“有时会有巧合。”他说。他站起来,朝大厅一角的一个小吧台走去,给我们带回一份报纸。他翻着报页,终于把报纸递给我,指着上面的这则启示……“这么说,安苒还……”
鹿觉说,“你还与他见面吗?”,“不。”我说。“你做得对。必须在现时生活。嘿,兄弟,给我们来点烧酒吧?”
“立刻就来。”从这一刻起,他们似乎对安苒和我的过去完全失去了兴趣。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我终于掌握了一条线索。“你能把这份报纸留给我吗?”我装作无所谓地问道。“当然。”鹿觉说。我们碰了杯。这么说,过去的我在这两位酒吧间老板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身影,它还被另一个叫做安苒的家伙的身影遮去了一半。而这位安苒,照鹿觉的话说,他们早八辈子就没她音信了。“这么说,你会去找她吗?”鹿觉问我道。“现在不会了。我的老板刚刚退休。”
“你呢?你继续干吗?”我耸了耸肩膀,他并没有回答。“不管怎样,我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你随时可以来这儿。”他站起来,向我们伸出手。“请原谅……我要下逐客令了,我还有帐要算……还有那些人,他们的放荡……”他朝池塘那边指了指。
“那好,再见。”
“张漾,再见。”鹿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他缓缓地说:“现在你站着,我又回想起别的事……”
“他让你想起什么了?”鹿觉问道。
“我们在香榭丽舍街时,有位顾客每天很晚才回来……”鹿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什么?……不管怎样,”他对我说,“你有可能在香榭丽舍大街住过……”我尴尬地笑了笑。
鹿觉放肆地挽住我的胳膊,我们穿过比来时更暗的餐馆大厅。
穿淡蓝连衣裙的新娘已不在桌边了。外面,我们听到阵阵音乐声和笑声从池塘那一边传来。“对不起,”我对鹿觉说,“你能不能再说一遍那位……那位叫什么来着,总要求演奏的歌曲?”
“那位安苒?”
“对。”
他用口哨吹出那天空之城的前面几小节,然后停了下来。“你认为你会再见到安苒吗?”
“也许吧。”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臂。
“请告诉她鹿觉仍然时常想念她。”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说到底,让也许是对的。你在香榭丽舍大街住过……你努力回想一下……香榭丽舍街……”我转过头去,打开车门。有个人蜷缩在前座上,额头靠着车窗玻璃。我俯下身去,认出了新娘。
她睡着了,淡蓝色连衣裙撩了起来,露出半截大腿。
“看来,得把她弄出来。”鹿觉对我说。
我轻轻摇了摇她,她始终没有醒……于是,我拦腰抱起她,把她抱出了车子。
“总不能把她放在地上吧!我们……还是……”我说。我一直把她抱到了旅店里。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晃来晃去,黑色的头发抚弄着我的脖颈。她身上有股清香的香味,这使我回想起什么……
但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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