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艺术形式,无论是音乐、美术、戏剧还是文学,最难、却也最重要的,是把握作品的火候,减一分滋味不及,多一分就有了卖弄的小家子气。
譬如做菜,行家里手从不拿天平称量计量,看似随手一拈,却总是恰到好处。也从来不会掐着秒表计时,都是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时候加料、什么时候翻炒、什么时候出锅。所以我妈在做菜层面指导我时,最令我崩溃的一句话就是,“自己看火候,到没到时候?”。
最没办法学习,也没办法传授的就是这个“火候”。
譬如处世,何时进、何时退,何时不变应万变?何时争渡惊鸥鹭,何时稳坐钓鱼亭?说是“世事洞明皆学问”,这种学问何处去修?说是“人情练达即文章”,文章执笔的到底是谁?
譬如爱人,爱什么人,怎么爱人?什么时候算作开始,哪个站台应该结束?太心急,感情被烧焦烤糊,撤下桌去;太沉着,感情如茶水一样慢慢变冷,泼在地上转眼就蒸发。
以上问题,唯一的解释是无解。但渐渐觉出,无解之处,才是生命的滋味所在。火候,是精准而巧妙的控制力;而失控之处,却恰恰是人性所在的地方。
听说梵高的自画像展出时,很多人都不敢直视画中他的眼睛,因为恐惧。那种艺术的强烈感染力,恰恰是在他精神最不稳定的时期诞生的。他的《向日葵》《星空》每一个旋转缠绕的笔触,他的《夜间咖啡馆》里扭曲变形的桌椅,都是在昭示着某种“失控”的状态。但就是这种失控的状态,才传递出一种莫大的感动。看这些画,你会觉得画家那种巨大的、无人诉说的痛苦淹没了他,但是他始终在与之搏斗。所以我常觉得,《星空》最美的不是它的深邃沉静,而是它平静背后翻腾的巨大的生命力。
菲茨杰拉德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是The Great Gatsby,我觉得这是他很精妙的一部作品,却不是他最感人的一部作品,因为他“控制”的意味太明显了,这部作品漂亮得让你觉得每个文字都是经过了设计和琢磨的。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短片自传式小说The sensible thing,讲述的故事很简单,一个穷小子的求婚遭到了他深爱的恋人的拒绝,他愤而离开,多年后功成名就回来拜访昔日最爱,请求再次拥她入怀,但最终发现生活的洪流早已将这段感情埋葬在了美好的回忆中。
这部小说里,男主角经常处于一种愤怒、激越、急躁的状态;小说整体的写作节奏也是凌乱的,叙述繁冗、情节的高潮总在突然间爆发。但是我爱惨了它,因为它呈现了生命里那些“失控”处的真实。爱情、理想与现实发生冲击的时刻,怎样的选择才算是The sensible thing(明智之举)?或者说,当时的明智之举,会不会演变成另一种生命的遗憾。还是选择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必然的遗憾?我想这都是这部小说“失控”处的关于人生的深刻命题。
我很喜欢这部小说结尾的场景描写——“他紧紧抱住她,臂膀上的筋肉一道道暴突起来——她如此可爱,如此宝贵,他奋战一生,为的就是得到她,得到回忆里暮色中的呢喃、夜色里的微风,但他恍然发觉,良宵不再,此情永逝。好吧,就让它去吧,他如是想;四月已逝,四月已逝。”
最后一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翻译才贴切——“ There are all kinds of love in the world, but never the same love twice.”你遇不上第二个相同的人,即使是同一个人,也无法复制一段完全相同的情意。
失控的小说,以失和落结局,失落的背后,却又有一种领悟的透彻。
这才是成长最真实的状态,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前奏和副歌,就是在某个和往常一样温暖静谧的四月夜晚,你恍然发觉自己拥有了一些东西,也永远失去了一些东西。所过之处,是浅淡的喜,和隐隐的痛。
这个角度看来,面对生活中那些失控的局面,倒也不必如临大敌,那可能是命运用来帮你蜕变的特殊礼物。也不必苛求自己永远冷静从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站在和历史一样铁腕的命运面前,难道我就不能和它撒个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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