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子
线板子如今失宠了,冷宫里的人儿似的。
曾经,线板子是日子里的主角,没有它,生活无法继续。在经济残破的年代,线板子甘愿作茧自缚,足不出户偎在针线笸箩里,缝补七零八落的心情。
我有两个线板子,它们时常令我一往而深。一个是父亲的遗物;一个是婆婆来家里小住时,见我的线团乱,就问我要家什缠线,踅摸一圈,就把一部废掉的TCL 手机拿给她用,它也就成了线板子。
父亲留下的线板子是杏木的,檀色。听母亲说,线板子是她和父亲结婚第二天父亲开始动工的,耗时大约半年左右。线板子很精致,由六朵花组成。花是父亲拿自制的小刀一刀一刀刻的,花形是大料瓣,有滋有味儿。随花形绕一圈波浪凹纹,小河一样轻轻浅浅,凹纹粗细的匀称,又像一缕缠在上面的线。花像嵌上去的,古色古香。线板子周身已磨得光滑圆润,宛若婀娜多姿的古代美人儿。六朵花形成五个凹槽,个个凹槽都像美人儿的楚腰。五个凹槽空三个了,看一眼,由然而生,好想逝去的时光逝去的人。缠着一缕黑线和一缕白线两个凹槽,像缠着青丝白发,一凹岁月未满,一凹人生未央。
手机线板子上面也缠着一缕黑线,一缕白线,依旧像青丝白发。论精致,这个线板子不压于父亲留下的杏木线板子,并且有些奢华,手机翻盖式,色彩是紫色梦幻,很妖娆,上面嵌着的两颗钻石只露着一颗,在阳光的亲吻下,晕成一团美妙。
两个线板子平时不放在一处。杏木线板子放在缝纫机抽屉里,手机线板子放在电视柜的抽屉里。如今不怎么拿针线了,它们都成了陈列的家底。今天拉电视柜抽屉拿剪子打理盆景,手机线板子刮在剪子上,怪怪罪罪的。
时光煽情,想起“慈母手中线”。未免有点故弄玄虚吧。仿佛娇柔造作也碎了一地。但婆婆的的确确是一位慈母,这个我做不到睁眼说瞎话。
我成为婆婆儿媳时,婆婆已年近六十岁。我的婚姻可以套用现在的一个时髦词——闪婚,年前定婚年后成亲,所以结婚之前,我只去了婆家一次。我比较晚熟,属于秋天的果实,心机又先天性匮乏,瞎果壳似的空空如也,所以去婆家一趟哪懂得该深入过多的去了解一下家世,比如家境如何,算不算良民等。先生把送回来后,他一走母亲就忙问我:他家看着是正经过日子人家不?我没回答上来。母亲没给我思考时间,直接又问了一堆,插上空当,我回答一句:他妈干活可真麻溜。我说完,母亲也麻溜就犹豫了,手指间的烟雾急得乱跳,母亲也不吸它们一口,半晌,母亲说:就是嘴一份手一份那种呗。这种比喻我听过,有人拿来夸赞过母亲。我看看父亲,父亲也在沉思,干部似的,半晌,父亲慢条斯理地举了几个有关于婆媳不合的例子,最后还做个总结:婆媳关系是大事啊!
说真话,之前对此事就一直矛矛盾盾,于是考虑趁机打退堂鼓,以免多此一举地输掉一场朦胧美丽的一帘幽梦。然而母亲为了我能拔出穷根走出农村,决定去赌。
结婚在婆家住十天。第一天,我首先从大量的人流里汲取聪慧精粹,急着让自己火速成熟起来,然后着重的认真的观察和努力接触婆婆,或是为了磨合,或是引伸什么。第二天早上星星月亮还在,婆婆就起来煮饺子。我仔细听一会儿锅碗瓢盆的心声,就起来了。水已经开了,婆婆在下饺子。由于没洗漱,我不能去搭手,正找水舀子蒯水洗脸,只见婆婆从一个锅台后的一个盆里蒯起一舀子热水送进我的新房倒进我带着大红囍字大红花儿的洗脸盆,同时说:给你吵吵醒了吧。你爸非着急去干活,我就先给他煮点吃。洗漱完,我靠近灶边做比成样,婆婆忙拿身体挡住我说:埋汰,可不用你,快溜进屋吧。吃过饭,我想帮着拾掇一下桌子刷刷碗,一根筷子刚拿起,婆婆又说:埋汰,可不用你,快溜在屋待着吧。……十天里,我总结出百分之五十的确定率,婆婆只有手一份,没有嘴一份。
婆婆家距离我所居住的所在地百里左右,那时我几乎一年只回去一次————公公过寿的时候。那会儿女儿小,回去先生从不带我们去挤火车或坐客车,他会让单位的车接车送我们。难得回去一趟,每次都要提前两天,既便这样,每次也只能住三天。攒鸡毛扎掸子,三年五载,对婆婆也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确定率已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一次,一家人盘在炕上唠嗑,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们说:这老太太,一辈子没发过脾气,没骂过孩子,也不管孩子。
这个可信度当时绝对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我基本就当在重复姥姥讲瞎话。
脾气好的人我见过,比如我的父亲,外号老好人。母亲一骂他就笑,一天总是默默干活,陀螺似的,但在那年秋收,天降大雪,我亲而听父亲骂了“败类天气”。要说婆婆没脾气我坚信,说没骂过孩子,我不信。一位七八个孩子的母亲,总会在孩子吵架的时候吆喝几句,骂上几句口头语吧。就拿我来说,父母就我和哥哥两个孩子,我们还时常会因抢个铅笔头打得大哭小叫,战争暴发似的,为此经常挨打,骂是恩赐。记得一个雨天,父亲在里屋编筐,母亲在补棉衣片,我和哥哥因抢一根黄瓜吵起来。这事儿赖我,因为我不想和哥哥分吃黄瓜。大雨喧嚣,哥哥去不了园子摘黄瓜,就趁我不背偷咬一口。当时我真心疼,比咬我手指还难以忍受,一气就撇黄瓜打了哥哥。迅雷不及掩耳,母亲的线板子“嘎嘣”就打我头上了,当时我还以为是雷声响起。
有一次和婆婆聊天说起此事,婆婆的表情倒像她挨了打,噙着一汪泪说,“哪能打孩子,怪心疼。”
有一年,先生决定回婆婆家过年。一进腊月,先生就把我和女儿先送回去了。一个黄昏时分,婆婆蒯好高粱米准备做饭,这时小姑子从外面回来,进门看着半盆高粱米说:今晚吃高粱米饭呀?婆婆问:那吃啥?小姑子没再说话,回屋上炕逗女儿。随后婆婆来北炕和面,我以为她要酵面蒸馒头,谁知,婆婆居然说烙酥饼。
至今,我仍尊崇婆婆当时对小姑的言听计从。众口难调,何况在我看来小姑子只是随口一说,问的再平常不过,毫无挑食的意思。母爱的伟大往往真就是一地鸡毛,但却如行云流水。多年以后,我和先生闲聊时,那个光阴的故事依旧会成为我们的谈资,我说:妈的耐性真好。脚蹬锅台手把勺,做什么吃什么。先生说:妈就那样儿。我小时候和人打过一次架,家长来找,妈只会说“这咋整”,再就抹眼泪,打那以后,我再没打过架。
嫂子们说小姑子小时候很能哭,牙根还长,一哭起来日头都急着赶路,嫌吵。她只要摔一个跟头,就会哭起没完没了,最重要的是她不许哄,比如:来妈看看,来嫂子抱抱,妥妥的立刻躺地上哭。我问:那就那么瞅她哭或不管?嫂子说:人妈把她送去房山头的烟囱脖儿上哭去,然后妈抹着眼泪回来,说看不着她哭,差异心疼。
婆婆这一点和我的父亲基本雷同。小时候,当母亲骂我和哥哥或打我和哥哥,父亲一定拉架,母亲打空一下,就拿父亲找补,然后父亲忍着疼说:要打等我上工再打。看不着,我不心疼。
脾气好的人大概基本嘴巴都像上了锁。他们不爱说东道西,不爱说三道四。他们也精明,胆子好像也小,比如我的父亲,有时母亲说他:多说一句话怕被掰牙吗?父亲说:话说多有闪。
记得有一段成长历程,我时常会为自己说出的话“闪”到无比自责,可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父亲那样没有一点闲言碎语,于是我在一次次自责的折磨中长大,却仍然差强人意。当我遇见婆婆,我发现婆婆这点做得几乎尽善尽美。
婆婆的街坊有一个出名的丑小子,费九牛二虎劲才定上亲,定亲时通知婆婆家去喝喜酒,公公去外地走亲戚了,只能婆婆去。当时正好我和女儿在婆婆家等搬新家,婆婆贺喜回来我问:媳妇儿什么样?婆婆说:怪好个人儿。随后嫂子来取笸箩,闲聊几句,得知新媳妇儿是跛子,而且挺严重,一条坏腿像面条。我看着婆婆忍也忍不住笑,嫂子一下就明白了,问我:你笑啥,妈说好是吧。我说嗯,嫂子就说:这老太太,在她嘴里没孬人儿。见我笑,婆婆也笑了,从园子拔了菜出来,和我加以解释地说:真怪好的,就是腿瘸那点毛病。
……
那年,北风一吹,父亲病了。春风一来,父亲走了。杏木线板子成了我的念想,摸摸“青丝”,我笑了,摸摸“白发”,泪眼婆娑。
为什么要哭?把泪水兑换成祝福多好。
和我的父亲相比,婆婆真是生命最大的赢家。不是吗?人生就是生命的赌注,输了,走了,赢了,活着。
九十三岁的婆婆真是活的成功,一生平平淡淡的生活把她的身体供养得超级健康,从不吃一片药。每次回去,见她的身板还那么直,我真是自叹不如到无话可说。耳朵是背了点,但说话还是井井有序。都说吸烟有害健康,这个若引以婆婆为例,否决值百分百。婆婆打小没娘,奶奶养大,由于每天给奶奶点烟袋,四岁就开始抽起烟袋,数数,夸张一点可以用百年历史形容。她只抽旱烟,一年五十斤不足。无论家里谁给买,她都给钱,一百块钱给了,多了不找也不问,但她似乎也从不认为少。谁会要她钱,无非逗她,不要,她就说,我有钱,共产党养我,留钱什么用兴。趁你不备,袅悄把钱揣你兜里,还不说,但你早晚一定会发现,兜里无意间有一百块钱来路不明。
婆婆抽烟的姿势很优雅,淑女极了,一见有人走近,立刻用兰花指将烟婉向身后。她从不在屋里抽烟,无论冬夏。她每天睡前要卷十颗八颗烟,就像給睡眠时间定时。但她夜里从不抽烟,说怕弄出声响影响别人睡觉。她睡眠很好,天擦黑就睡,醒来便是凌晨四五点,这时她便起来带上两颗烟去后树带,一边过着烟瘾一边看日出,时而还去摸摸那些树,就像摸自己,或曾经摸着孩子,有时还仰头看着枝条自语,像对他们炫耀人生。冬天,只要雪不碍路,她一定按部就班,天冷得一团晕,也从不戴帽子不围头巾,还不染疾。
九十三年的岁月,染白了婆婆一头曾经靓丽的青丝;桃儿一般的脸颊,在被风吹过的一个又一个夏天里风干;双眼深陷,盛满光阴,人生融进眼球,既便苍白,依旧真真切切。
阳光爬上窗,我的心明亮在忆念之舟。把杏木线板子放在窗台,再拿出TCL 手机线板子立在一旁,我视躺着的是父亲,立着的是婆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