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明白,电视剧《繁花》明明是个和小说没关系的独立创作,干嘛不另起灶台呢?老金写《繁花》,费尽心力写弄堂里的琐碎,写沪语的字句文,写上海小市民的市井百态,功夫都在那琐碎中,在那细腻的写实风格上,细节造书,全书好像一桌“本帮菜”盛宴。而电视剧《繁花》压根不要这些菜品,人家借上海的一条马路,铺设一个商业战场,演的是90年代被改革大潮推起来,甩出去的芸芸众生。我相信看了电视剧,原作者对电视剧的这些个剧情会感到很陌生。因为不但他的沪生,小毛们不见了,他的汪小姐和李李们,也被彻底改变了模样。
本来看了四集电视剧《繁花》后打算不看了。一是不喜欢那油画光线,二是虽然有上海话呱噪,但里面麒麟会的故事,开车撞人的故事,又太香港味道。不过架不住舆论造势凶猛,朋友们过来推荐,我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想起80年曾热播「上海滩」,人人说好,偏我看不下去,后来一段时间里,那戏中的各个角色都成了某类人型的标志,我一直遗憾因为缺课而不能理解那些型号。因此,电视剧「繁花」我得看。
不过直到看到第14集时,对电视剧[繁花]才有了点喜欢。
开始时,戏中的女人们只是一片热闹。她们都是小人物,说话很大声。男主角阿宝一出场,我就很失望,以为出来一个穿双排扣西装,裤腿两条线笔挺,头发有些油腻的80/90年代人,结果却看到一个“现代偶像”,一副不知该叫帅还是该叫端的腔调,穿着意大利范儿的西装,梳着港片公子的发型——不对啊。
不过导演让剧中的爷叔对此做了注解:爷叔教工人阿宝做生意,让阿宝先在和平饭店租一套英国套间,谓之“摆噱头”;再叫本地裁缝给阿宝量体裁衣,关照阿宝要人穿衣,不能衣穿人,出场要有派头,做事要轧苗头。派头”嘛,全靠“行头”托起来,能让对方高看一眼。
我觉得阿宝工人出身,要一记头掼出派头来,其实没那么便当,人家基督山伯爵在死牢里被训练当上等人,是有过好长一段知识学习和举止谈吐修行滴。虽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但那时代的本地裁缝虽手艺精湛,观念却不对,所以他们出的活儿越精致就越土气。这阿宝实在不该一夜之间就具备了那么符合当代审美的谈吐和风度,而应当从自豪的土气开始,凭着他善于学习和模仿的能力,逐渐蜕变成后来的形象。
我看这个阿宝,除了说上海话,其他的神态和做派都不够“上海”,远不如爷叔,葛老师,陶陶,甚至那个仓库师傅(范志毅)有上海味道,他连泡饭都吃不像,估计这代人已经不熟悉吃泡饭了.......。
阿宝举止和语言太不工人阶级,太不市井,不过他对女人的态度拿捏得不错。这是个贾宝玉啊,对王小姐,李李和玲子都有点意思,都呵护。可较起真来的话,又都没那么个意思。阿宝对风情万种的李李那不叫情,而叫彼此诱惑,比赛看谁先感情陷落,结果不意外——两人都没完全沦陷。画外音说:“男女之间的事,源自天时地利,差一步就是空门”。上海男人在场面上,对女人是很有骑士风度的,即便真有情时,他们也相当的含蓄内敛,义气理智,善于驾驭情感。这个尺寸,阿宝把握得不错。还有剧里那个富二代魏总也演绎的不错(虽然交代他是浙江海宁人)。
阿宝还有个不错的地方是到最后股市大战,被人做局平仓前后,那种“我本来就是爬楼梯的”的“能输”气度。那都不是用语言,而是在背人处展现浅浅微笑来表现的。所允诺的都清偿之后,他一身轻松的卸下宝总的行头,做回潇洒的普通人阿宝,他的脸上现出了解脱的轻松和释然,就像《红楼梦》第一回里的石头,去了“昌明隆盛之邦,花锦繁华之地”后,放下了。
这剧里面间插的八十年代上海模样,电车,卖票员,排骨年糕,糍饭油条,饭店吃饭时旁边站立等位子的人一大圈,这一类场景很亲切。王家卫用功深,好像他也认识上海的1978和1987似的。我和同龄朋友聊到这些场景时,都有些感动。
到了18集,我总算明白阿宝在干什么了,也明白玲子和汪小姐在找寻和期待什么了。阿宝是连连得手后,尝到了当“宝总”的甜头,野心也涨起来了,要闯荡那时候新开放的股市。看到20集,股市成了主题,资本,扩新,兼并,操盘,杠杆,踏空,追涨,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股市术语呼啸而至。看股民疯狂,求财者吞进吐出,把买卖窗口挤得水泄不通的汹涌澎湃场面;看人人手挥票子,声嘶力竭的“卖相”,觉得很震撼,能代入。
到这里,这戏里面的人物都立起来了,特别是女人。
玲子从接受了阿宝的好意那天起,就用“作”的方式和阿宝套亲密;玲子上半场时很贪小便宜,她争小利小惠时的样子,真是道地上海女人,自以为门槛精,自以为洞察人心,实际上是虚张声势,用凶悍掩盖自己的心虚。出了事,她的反应不是收敛,而是伶牙俐齿的出口伤人,一定要占个嘴巴便宜。上海女人很多都伶牙俐齿,反应灵敏,但亏却没少吃,她们往往上了自己的当,反被别人的憨厚迟钝骗了。玲子在耳环事件中,被好朋友菱红的欺骗行为和煞根言辞伤透,但倒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面。她不咋呼了,也不唇枪舌剑了。出走几日后,她转了性,归来一幕简直是幽魂还阳。和阿宝合伙做夜东京时,她斤斤计较,喜欢刮阿宝的油水。现在摊牌,把店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之后,她一改慵懒的习性,成了事业女强人。她笑着对李李说:“如果有得选,哪个女人愿意当老板娘?”。可既然当了,她的精神倒是焕发了,不抱怨累,不指望帮助,甚至不小气了,将旧的“夜东京”统统敲掉,大概也代表着她将旧的“自我”统统敲掉了。有了这份自力更生的觉悟后,她内心虽没有放下阿宝,但不让自己再回头。她是含泪决绝的,正因为心里还有人,她对富人强先生的追求难以动心,但对强先生的利诱她也不愿完全拒绝,很精明的拉开距离,表现出可有可无,云淡风轻的姿态。女人想明白万事只有靠自己后,就拎清了所有头绪,简直是百毒不侵。
汪小姐也喜欢宝总,她却是因为在外贸局处于居高临下地位时,被阿宝顽皮有趣的讨好和他身上的聪明机灵打动了。可惜阿宝对汪小姐应当无心,因此虽然两人愿意相互为对方赴汤蹈火,宝总却没功夫去体察汪小姐的用心。送卡迪拉克轿车给汪小姐明显是搭错脉了,反而伤了汪小姐的心。汪小姐是个心气高傲的女孩子,才不要别人来庇护她呢,她是掌握了“上游资源”的人,是外滩27号(体制内)的人。“我是我自家的码头!”绝非虚言。她的心气高也表现在她因受贿嫌疑被调查,下放仓库去劳动时的拼命态度;被查清无事后,因感蒙冤委屈,不愿再回27号的决绝;还有后来和宝总竞争时,察觉一丝被宝总暗助的痕迹,就果断放弃她特别需要的那个加工厂家时的“一口气”。
一时美,一时丑的汪小姐,在风中在雨中的狼狈演得特别出色,她看见27号时代的故人时,急忙闪到门后,暗地里自语一句“要死快了”时的神态,简直太可爱了。其实这演员的上海话不十分地道,是新上海话,叫起来特别咋呼。后来发现,汪小姐只有在给自己打气,自我鼓舞时才会咋呼,“咋呼”是她对外撑起的面具。她一旦使用了这幅面具,还有她的叉腰动作,那就是表明她要冲进江湖了,要跟场面上的人过手了。渐渐的我真喜欢上了她高分贝的嚷嚷,能量十足!还有她戴大宽边眼镜,眼镜常常歪斜的拼命样子值得称赞,这演员能舍得让自己“不美丽”,难能可贵。
一场耳环风波,荡涤掉了所有的虚情浮意,让玲子和汪小姐都果断的丢弃既有,从头来过。她们离开得那么坚决,表露出咋呼外表背后,坚强独立的上海女性底色。她们骨子里很自信,看到了金钱大潮正在奔腾而来,认定只要冲出去,自己就能赶上大潮,转变人生,丝毫不会比男人逊色。
这戏里的李李是什么人,直到25集才给了交代。她一出场就是个厉害角色,始终波澜不惊,衣饰完美,一副见过风雨,稳操胜券的沉稳表情,给人感觉是个来卧底的女间谍。她的来历是深圳某支股市力量的“十八罗汉”之一,她的老师兼情人A 先生在深圳股市的“扩新”中算计错误,杠杆过大,导致全军覆没,最后跳海。
阿宝在那场厮杀里,薄有赢利,但如另一个“罗汉”强先生所言,顶多是整盘赌局里的一根小指头而已。不晓得为啥,这根小指头却被黑寡妇李李选上了当复仇对象。李李用A 先生遗留在香港的三千万元来到上海,找到最繁华的黄河路,盘下生意曾经最好的金凤凰饭馆,改开了“至真园”。爷叔判断她是想借餐馆的地方促成生意,赚中介的钱,谁想到她只为了要实施一个为期两年的复仇大计。李李设计接近阿宝,只为诱惑阿宝进入股市,从而在股市上让阿宝把之前深圳股市上吃进的红利全吐回去,最好倾家荡产。我觉得这个人物的动机设计太牵强。但承认这爱恨交织,让剧情有了悬念。
有个采访记里说,王家卫拍戏不给统一剧本,有时候没剧本,让演员按照交待的人物去反复演。所有的表演都不存在一次成功,因为导演还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效果,常常要看了表演后再定夺剧情走向。这很磨演员,因为讲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好像立体裁衣:剧情就那么个大概,你们随兴发挥,横拍竖拍积累三年的原材料,让演员充分的,多角度的表现了自己,这期间王导就看着这些表演原料,开始构思怎么下刀,怎么缝制。据说他拍《东邪西毒》时,张国荣开始以为自己演的是东邪,结果到最后才知道,自己是西毒。
不过游本昌遇到王家卫,真是幸运,不然这老得很有腔调的爷叔,就真的可能再无闪亮机会了。游本昌说的是带方言口音的上海话,这个在老辈上海人里常见,特别有“爷叔”感。爷叔是考究的人,吃过轧头坐过班房,该放低身段时他放得下,要敷衍的时候他也善于敷衍。他欣赏阿宝,倾囊相授自己的人生智慧。可最后,“我想帮你开进黄浦江,你却干苏州河的勾当”,失败离场。爷叔只管生意,神机妙算。可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那份“排骨年糕”里,年糕对排骨的情谊。爱徒为了帮竞争对手汪小姐,竟然和师父过招,釜底抽薪,让师父破功。爷叔这遗恨,怎么去雪啊。
这戏里面,有两个非常出彩处:
一是戏中的许多配角。他们身上有浓浓的人情,有让全剧活起来的喜剧因素,有渲染大背景的浓彩重墨。是他们构建了这条“黄河路”,唱响了沪曲。他们活得轰轰烈烈,花花绿绿,鱼龙混杂,让故事丰满和可信了很多。
第二个出彩处,是里面配的插曲,情真意切,满怀怅惘,有点可惜的是全是港台歌曲,不过我想只有港台歌曲才能“小弦切切如私语”。我从来不喜欢港台歌曲,可必须承认,它们竟然有那么诗意的句子,被那么恰当的放在遥相呼应的情景里,还都是那个年代的歌,起到的作用,仿佛是古代小说或者说书场里的“古诗云”、“有诗为证” ,这怎么收集起来的啊?
这剧里也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就是男女都爱喝酒,吃不多,喝很多。我怎么记得上海人不太爱酒?
黄河路上的生意人,是一批最初投身经济大潮的人,虽然姿势难看,但却个个是江湖勇士,谋利猛人。九十年代的中国啊,独一无二,难以复制,机会和陷阱并列,踩的都不是是非,而是输赢。“弃职经商”那时候被叫“下海”,太准确了,第一不是人人敢下的,第二是下去了的人,基本九死一生。
这么稠密的人口,这么久的封闭和贫困,却必须这么不明不白的一步一步开放,摸石子过河,太值得大书特书了。怎么是王家卫来拍了这个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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