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大娘。
她体型微胖，头上少许白发。脸是婴儿肥，白净，像刚出锅的白面包子。不笑的话看不出皱纹，俨然一张年轻的脸。
我娘爱逛超市。去年八月，附近超市饼干积货太多。超市领导怕烂在自己手里，搞起了大促销，买一送一。我娘带领小区一众大妈大婶，坐上公交车，到超市跟促销员东拉西扯半个小时。直说的促销员两眼发直，双腿打颤。最终，买二送三，成交。
李大爷住我对门。七十多岁，满头白发，眯缝着的小眼睛炯炯有神。每天在小区跑步，压腿，扒单杠，仰卧起坐。小区健身处的器械，样样玩儿的溜。李大爷一个人住在这里。听我娘说，他老伴去世的早，儿子长居外地上班，很少回来。李大爷和街坊四邻走动很多。今天互相串个门、明天一起分个大西瓜，后天做伴去附近的公园听戏唱曲儿。你来我往的，他也过得清闲。
那天阿娘跳完广场舞。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根丝瓜。她走的很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在地上，大口呼着气。进屋后“咣当”把门摔上，一屁股拍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喘气。我好奇打开门，想看看外头有什么把她吓成这样，正瞧见李大爷慢悠悠上了楼。他看我缩在门后，笑嘻嘻跟我打了个招呼，转身进了屋。
“阿娘你这是做啥哟？有人在追你？”
她好像没听到，在窗边拉开窗帘，神色紧张的向外望。
“阿娘你到底是做啥哟？”
“哎哟你这孩子喊什么喊，吓死我了！这么大声想做啥？”她身体猛的抖了一下，像是熟睡中被噩梦惊醒。
“阿娘，你紧张兮兮的看啥呢？”
“没看啥，刚刚小区外那条疯狗又跟我后边叫，我得看看它有没有追上楼。”
“就是常在小区外晃悠的那条？我也被他它撵过，是挺吓人。”
“可不是么。看样子是没上楼，那我去做饭了，你以后出门也小心点，别被它盯上。”
“嗯，我知道了阿娘。”
午饭有一盘炒丝瓜。我夹起一块来吃，清脆鲜嫩。我夸她今天手艺好，她冲我挑挑眉毛，一脸的得意。
第二天，阿娘拉着我出门逛街。拉开屋门，李大爷正巧也从屋里出来。李大爷笑嘻嘻的跟我们打招呼。阿娘脸拉的很长，扯扯嘴角说了声“早”。
出了小区，碰见晨练回来的陈阿姨。陈阿姨鬼鬼祟祟的拉阿娘到旁边，压低声音。
“跟我住同一层那个李老头你记得吧？”
“记得，就是那个驼背，三天两头闹病的李老头？”
“对。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发现他有个20岁的小情人。刚刚晨练那会儿，正好瞅见这俩人手牵手在河边散步……”
阿娘原本拉长的脸，忽的，舒展开来。她心情似乎变得极好，走路带风，一扭一扭的像跳秧歌舞。
阿娘把刚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在周围传了个遍。只是似乎从一开始，这个李老头，就变成了李大爷。
我有扯扯阿娘的衣角：“阿娘，是李老头吧，不是李大爷。”
“小孩子一边玩去，别乱插嘴，没见我们聊着天么？”
“阿娘，我不小，也不是小孩子。”
“那你也不懂。净打岔。”
阿娘嘴唇翻动，唾沫横飞：“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跟别人说。”
“放心吧，我们也不是大嘴巴的人。”
阿姨们再三保证不说出去的秘密，只隔了一天，成了小区热议的话题。
一时间，李大爷成了小区的众矢之的。只要出现在人多的地方，身边的闲言碎语就扑面而来。
“快看，就是他！”
“都多大年纪了，居然还这样。”
“可不是么，为老不尊。”
“真是不知羞！”
谣言像小时候滚过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猛。
小区的妇女终究忍不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自发组成一队，跑到我家。
“主席，你说这事怎么办？这李大爷可严重影响了我们小区的形象啊。”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难不成还赶他走？”阿娘一手撑着头，似乎有点无奈。
“那就赶他出去呗，他又不是没地方住，他还有个儿子在外地呀！”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阿姨们炸开了锅，纷纷支持把李大爷赶出小区，免得影响小区形象。
阿娘敌不过汹涌的民意。“好吧，既然你们都同意，我也就不反对了。不过我们不能做的太张扬，不能让人觉得他是被我们赶出去的。你们可以这样办…”
李大爷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一出门，白眼，辱骂，讽刺等等全指向他。他再没去小区的健身器材处锻炼身体，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与世隔绝。
那天我起的很早，看到他坐在小区的石凳上。两眼直视，眼神放空，身体僵在那里，像一尊铜像。
又过了两三天，李大爷终究忍受不了。他拖着行李走出家门。看见我，用力扬了扬嘴角。
“李大爷，您拖着行李是要搬走吗？”
“嗯，丫头，我要搬走了。”李大爷点点头，伸手出来想摸摸我的头，刚伸到一半，又听到那些早已腻烦的话语。
“哎呀，他还想摸丫头的头！”
“可不是么，这么小的姑娘都不放过。”
李大爷的手伸到一半，又了缩回去。他用力朝我摆了摆手，拖着行李，慢慢出了小区。
我跑回家，阿娘正在做饭。
“阿娘，李大爷走了，好像搬出去了。”
“你确定他真的走了？”
“拖着行李，应该是真的。”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阿娘，你为啥要把李老头的事说成是李大爷？”
“我那天偷摘了两根丝瓜，好像被李大爷看见了。总不能干等着，让他把这件事情传遍小区吧。”
“就因为这个？还是好像？”
“好像怎么了，好像也不允许！我好不容易当上妇女主席，要是让他把这事说出去，毁了名声，我今后还怎么混！”
阿爸从门口进来，黑着脸。“哎，对面这李大爷怎么搬走了？”
“谁知道呢？”阿娘耸了耸肩。看到阿爸哭丧着脸，又问了一句。
“大白天的，你哭丧着脸干嘛！”
“之前我看见公司的老陈种的瓜果都水灵灵的，便叫他教我种。好不容易结出两根丝瓜，想摘回来炫耀，不知道被哪个缺德鬼偷摘走了。”
“什么，丝瓜，在哪种的？”
阿爸向外指了指，“呐，小区那片小菜园子里边。”
阿娘的脸变得铁青，牙齿咬在一起：“那咋没听你说过这回事呢？”
“我这不怕万一结不出瓜，到时候丢脸么。本想结出瓜来再告诉你们，顺便炫耀一下。哪成想瓜倒是结出来了，可被别人摘了去。”
阿娘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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