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
余少识刘梅史于武昌,不见且二十年。辛亥余为淮南盐官,梅史自吴来访。秋窗话旧,清泪盈睫,其漂泊更不余若也。
怪西风、偏聚断肠人,相逢又天涯。似晴空堕叶,偶随寒雁,吹集平沙。尘世几番蕉鹿,春梦冷窗纱。一夜巴山雨,双鬓都华。 笑指江边黄鹤,问楼头明月,今为谁斜。共飘零千里,燕子尚无家。且休卖、珊瑚宝玦,看青衫、写恨入琵琶。同怀感,把悲秋泪,弹上芦花。
这首《甘州》作于1851年,蒋春霖时年34岁,科举失意、生涯坎坷,为谋生计就在淮南担任了富安场课盐司大使(一个正八品的小官)。与他相见的朋友刘梅史,也有一番辗转的人生经历。根据词的小序和其他的一些资料来看,刘梅史和蒋春霖在少年时期结识,那时候他们都是富家子弟。但刘梅史很快家道中落,再次相见时他已赘居苏州。所以词序中才有“不见且二十年”、“漂泊更不余若也”这样的说法。
《甘州》这个词牌情致苍凉,开篇写好十分不易,佳作的第一句往往就如疾风骤雨,能将读者瞬间代入情境和话题之中。这首作品就将开篇处理得十分巧妙。“怪西风、偏聚断肠人”,很明显没有道理,但是细想起来,鹿潭强烈的感情就蕴含其中了。少时好友重聚,本应该欣喜相问,可两人多年未见,又身世飘零;秋窗话旧,本该宽慰愁肠,可正有庭叶辞柯,又让人触景生情。这里与一般感叹年华老去、世事变迁的词作不同,作者看到落叶,便将当时的心境进行了代入,让读者也感觉到似乎自己也如落叶一般颠沛流离。情之所至,便有了“怪西风”这等痴语。其实怪的并不是西风,而是不能如意、颠沛辗转的命运呀。有人说,作者是因为心中郁结,遂迁怒西风,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觉得,这里还能够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忍相见的哀伤。同是天涯沦落人,偏是“相逢又天涯”;一起回忆从前的时光,也唯有“清泪盈睫”而已。所以在这里才会去“怪西风”又偏偏让两个断肠人重聚了。此话看似无理,却能在微妙的地方写出境界。
“似晴空堕叶,偶随寒雁,吹集平沙”,这一句其实顺承了一韵的思路,提出了一个巧妙的比喻。但蒋鹿潭的高明之处不仅仅在于此。若是换做一般人的写法,会先用比兴写写叶子,再说一下人生无常,其味道就十分寡淡且易流于俗套。蒋鹿潭在写的时候将这样的叙述反了过来。先感慨身世飘零,再用比喻解释,一叹一顿之中,不仅抒发了强烈的情感,而且让后一句多了层欲说还休的意味。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我见到的几篇赏析中并没有提到写作背景,但知人论世,词作的时代环境仍是十分重要的。1851年是太平天国元年,大清王朝的境遇可谓是江河日下。蒋鹿潭一生历经战乱,如果说“西风”是隐喻命运的话,那么“堕叶”和“寒雁”可能就是意有所指。再从这个角度看,“怪西风”就十分自然了。)
三韵开始递进,用了《列子》里郑人覆蕉蔽鹿一事和“春梦”来指代美好的过去,而一个“冷”字则打破了美好的回忆。四韵用了“巴山雨”这种很切实际的典故,又以“一夜”与上一韵“几番”相对比,造境造得十分完美。有春梦有窗纱,有过往有现实,有漫长有瞬间,虚实穿插而写,悲欢大起大落,再加上两个典故自带的沧桑之感,使这里丝毫不显得突兀。纵观上片,作者从一个比喻散发写起,形式十分灵活,情感又极真切,所以虽用了“春梦”之类的套语,却还能挥洒自如。
上片写到感慨似乎意思就尽了,所以下片转而实写与友人见面的场景。“笑指江边黄鹤,问楼头明月,今为谁斜”,这里指的是蒋鹿潭与友人回忆年少时的情景。蒋鹿潭少时颇有才名,“周旋先辈间,尝登黄鹤楼赋诗,老宿敛手,一时有‘乳虎’之目”。抚今追昔,此时之笑就有笑中带泪的意思了。这同样也是岭断云连,呼应着上片的“春梦”。正是因为下片从切实可查的往事出发,整首词就不显得空泛。
“共飘零千里,燕子尚无家”。这一句感情很明显,但胜在表达精致。常人填词会写“共某人”、“共做某事”,如果表达这里的意思,可能是“共帘前燕子,飘零已无家”之类。而如果像这句一样,将要强调的部分提前,用一个“共”和一个“尚”,不仅能写出时间的跨度,还能让人感觉到情感的跌宕。而词味,往往就是在这样的细节处体现出来。
后面“且休卖”四句,一连用了杜甫的《哀王孙》(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待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和白居易的《琵琶行》作比,大有相互宽慰后慷慨悲歌的意味。《甘州》全词写到此处,一般会有语义的转折或者递进,以将末韵推向高潮。作者在这里不动声色地将填词的角度从第三人称变成了第一人称,也是抒情中很值得借鉴的地方。只是在第一人称中仍以各人的角度来绾合,并不觉散漫。歇拍处收束全词,将一切深情皆隐于“悲秋”之后,顿生沉郁之感。蒋鹿潭一生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相比于姜白石写情事的“却怕春寒自掩扉”,这里的“悲秋”就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17年末我写完了《水云楼词》第一篇的笔记。希望这份笔记能在18年继续写下去。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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