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从中老年步入老年。
最初只是些微小病,吃药、输液,再不济就去住院,一两年去一次医院,回来之后仍然好好的。那时候他可以每天都给家里人做饭,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健康且有活力的人。
稍微老一点了,不能再能出远门。肺上的病导致他每天都要咳嗽,他仍然坚持做能做的事情,开始看养生的书,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药。那时候啊,他每天大清早都会在那条小路上走,他说早上的空气好,要走一走,运动一下。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完小村子一整圈,咳嗽的声音很大,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生了两次很重的病,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满身都是仪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精神倒是还好,只要不是太累,就可以和隔壁病床的人聊天吹牛。他喜欢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当兵的经历,经历地震时的心情,看到战友在身边倒下的痛苦,还有面对如此一个家庭的无助。他多厉害啊,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靠自己,却可以成为全县唯一的那个保送生,可以在战乱和地震中坚强地活下来,可以和他的爱人一起,把一个一无所有的家慢慢建成平凡幸福的样子。即使子弹打到头上了,即使所有人都只能靠他了,他都能挺过去,我佩服他身上这种坚韧的力量。不是因为无助而自暴自弃,而是即使在绝境,也要找寻光亮的内心。这样的坚韧,我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过。我希望他好好地活着,开心地活着,多感受这世界的温暖。
他开始频繁地住院。走不完一整个村子了,只能在家周围逛逛,或者去楼下,和老头老太太聊聊天,继续诉说、回忆他数不完的过往。越来越多的机器被用到他身上,桌子上的药从一两盒变成一大堆,他也从挺直腰板的老头变成直不起腰的老头。每次入院的时候,走不到两步,就开始喘气,需要停留很久才可以继续走,手上的血管越来越细,他喜欢动来动去,不到两天,留置针就要重新打,每次出院双手都有淤血,脚也开始肿,出院没半个月脚上的肿都消不下去。
睡眠越来越差,不到两个小时就要起床,咳嗽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每一次去住院,都会碰到隔壁的人说:“这个老人家咳起来好怕人”。好在他心态一直很好,积极治疗,主动找办法。除了住院时医生安排的药,他所有的药都由自己安排,他很了解自己的病情,也知道怎么能控制得住。一如既往地喜欢和隔壁病床聊天,退休干部会和他侃大山,说那些年的历史;普通百姓会惊叹于他的记忆、能力和坚韧,无论是谁,他总有话能说。这可能是做干部的习惯吧,喜欢输送自己的观点。只要他稍微好一点,别人会觉得,他好像不是那么严重。好像在他眼里,病只是生活中必须要对抗的东西,既然它短暂地离开身体,人就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唯独有两次,他想过自杀,都是因为病痛的折磨。第一次我不在,他说他浑身都疼,疼到不能忍,恨不得就这样死掉。他真的拿起剪刀,真的找家里的小刀,因为那时候,痛苦远远大过想活的意志。第二次是前不久,他疼了一整天,一整晚。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哭。他想从楼上跳下去。紧急住院,拍片是腰椎胸椎骨折,没有摔伤,没有磕碰,因为常年服药,加上骨骼老化,就骨折了。背上那一截长长的骨头断了,过往的一个月,他就着那断了的骨头,起坐,走动,刷牙洗脸……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吧。医生不敢给他做手术,因为他身上有太多病,任何一样都有可能让他在手术室醒不过来。他表示知道也理解,不那么痛苦的时候,仍然和隔壁病床老头老太太聊天,痛苦的时候就靠坚韧的意志力忍过去。
如今他每天琢磨中药,如果不是那么疼,就聊聊天,记方子。很多时候只能坐轮椅,偶尔好一些,可以走动,每次睡觉醒来,腰椎的痛能折磨他一个小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只能待在家里,盖着毯子晒一晒从阳台上射进来的太阳光,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想睡觉。好在他依然向往生活,会听新闻,还会热情地聊时政。病痛让他的身体一点点消沉,但他意志力如初。
我没有看到过他那风风光光的年少,只眼见他经历这漫长的老去的时光。从最初能四处奔走,什么都忙活的人,变成只能坐在轮椅上,盖着毯子的人,二十几年的日子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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