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

作者: 庐州司马 | 来源:发表于2019-08-02 21:45 被阅读5次

    这本书荡气回肠,你需要读完后、再从头读一遍。因为开卷是结局,更像爱的变异,把战争遗留的伤痛和残破痕迹收拢在和平初期,像假象。

    故事起始已是战后,下半部回到战时,所有人物的纠结贯穿始终,来龙去脉都因这种特殊的时序而格外揪人心。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倒叙。仿佛时间走得比痛苦快,比人类更迅速地丢弃回忆。而这些饱受爱和寂寞、恐惧和期待的人,并非留恋于战争,而是被卡在战争与和平的鸿沟里,因而茫然,不确定该怎样收拾战争带给她们的变故。也因而滞怠,荒疏,沿袭过往的习惯——其实那习惯本身就带着战时的烙印。

    凯,或许是最有魅力的主人公,她穿男式服装、梳大胆发式、抽着烟,能将残破的心和形都装饰得一丝不苟。她从残破的旧楼下来,坚定却无所目的地往前走。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经历了二战,在夜里开着救护车飞奔在废墟里,抢救伤者,搬运尸体,干着男人的活儿。战争在她身心里留下硬性的疤,巩固了她本性中原本就硬朗而高贵、狂野而温柔的气质。但战后,女人就需要做回女人。讽刺的是,战争甚至算得上是她的一种掩护,而战后的人们却会在她特立独行的姿态里瞧出端倪,并加以嘲讽。这当然是令人悲哀的。凯在战时为死者伤者和爱人忙碌,但在战后,她寂寥得无可奈何。

    凯的出现,引出了邓肯和蒙迪。他们和很多人一样,需要在战后寻求心理治疗,听从医生不断地确认安全、否认危机,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摆脱战争的阴影。邓肯喜欢凯,是出于同类人的惺惺相惜,甚至有不自觉的尊敬和怜惜。很快,读者就会发现,邓肯是个孱弱的年轻男子,有点神秘,有点自闭,在残疾人工厂制造蜡烛。二战对于他,意味着生离死别,意味着监狱、失去尊严、甚至失去逃避的可能。战争将他的命运和蒙迪先生连在一起,外人以为他们是叔侄,但根本不是。他需要这样一个安全的过渡,实质却是逃避。也因逃得太深、太久,发现自己和时光脱了节,在世事激变中,成了一事无成的人。而遇到弗雷泽——曾经的狱友,隐约的骚动出现了,可邓肯的爱是禁忌的,就像和平时代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为此,他不得不躲避、放弃一切交友的可能。

    邓肯,又引出了姐姐维芙。她往返于弟弟与世隔绝的寓所、喧闹的家、乏味的婚姻介绍所办公室和秘密情人之间,每一个世界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每一个世界都不知晓另一个世界存在的真相。第一章,维芙和情人幽会,认领了一块僻静的乡间草地,性也是局促不安的,但读者猜不到的是,这个头脑简单、不负责任的已婚男人竟然跨越了战争与和平,成为维芙最美好的时光里惟一的寄托。哪怕他让她不堪,甚至几乎送命,但她依然若无其事、习惯性地和他幽会,仿佛再难去爱别人了。这也是再读时格外让人感慨的地方。

    维芙是活在秘密里的女人,恰如凯,恰如她的同事海伦。海伦是单纯的,没有强悍的个性或职业,没有高贵的身世,但她美。当作者的笔触直接瞄准海伦和恋人朱莉娅在同一间浴室、同一间卧室里的生活时,读者才能确认,这故事要说的爱注定隐秘,也注定暧昧。海伦的美,曾在炮火轰炸后的废墟里令凯惊叹,因为那纯洁的、无条件的美,才是最了不起的幸存者。那种美,激起了海伦不顾一切的爱,却反过来让海伦想逃,可战时纷乱,又何处可逃?刚好出现了朱莉娅——曾和海伦错爱的女人。但海伦的美,留到和平时代,或许还能勉强维系海伦和朱莉娅的感情,却再也没了那种与苍凉、死亡相对比时的震撼力。1947年的海伦很不安,始终怀疑自己得到的爱是否还在,压力太大,乃至要自残;朱莉娅也饱受牵连,不得不克制自己的社交。而当读者在第二部中读到,1944年她俩在废楼中相恋时,又该何等唏嘘:原来战争也是一种爱情的催化剂,尤其,是忠贞的催化剂。原来,和平意味着自由,也将意味着更自由地分离、背叛和误解。

    这几个人的命运奇妙地勾连在一起,因为战争,他们在特殊的时刻相遇,相爱,分离……战争旨在摧毁和征服,对战场后方的平民,幸福就是生命里最后一块高地,而他们就是挣扎、幸存、却最终失守的失意人。

    沃特斯在撰写“结局”时,从不透露“开始”时的人物关系,这是技巧上的出彩,也足以掀起阅读时的惊讶。但也决不是卖弄炫技,或是投机取巧,我以为,恰是作者对人物深重的爱怜所致,毋宁说,这样的时序本身就是一种感叹的形式。

    沃特斯是以刻划人物内心微妙情绪著称的女作家,她从不煽情,也不去编造跌宕起伏的情节。譬如,她描写战后伦敦,写的是残破而阴森的房子,女士们改不掉给士兵织袜子的习惯,衣服和袜子上的补丁,玻璃上的防轰炸贴布,对女人挑三拣四的退伍士兵……他们都住在残破的房子里。侥幸存活的房子被作者巨细无靡地描绘,读者必须有耐心、并且心怀对战争的联想,才能领会:那是何等不露声色的移情,作为侥幸存活、爱已残破的主人公们的背景,匹配之极,也苍凉之极。

    写战后人们的迷茫,她落笔于邓肯在下班时的惆怅,海伦和维芙的欲言又止,凯和米奇的闲聊……事实上,她是用战时的思维逻辑来描写战后初期的真相:高兴是脆弱不堪的,就像限量供应一样。因而,战争宣告结束,但人们的精神、对爱和幸福的追求方式、乃至委曲求全的方式都踟蹰不前,仍然藏匿于防空洞一般的内心深处,仍像在充满恐慌、生死未卜的黑夜里。甚至,他们对幸福的界定也停留在炮火纷飞时的某些瞬间,相比之下,和平时的愉悦仿佛只是小小、少少的琐事。

    写战时的惨烈,她也不用宏观的描述,而是铺陈了一系列精彩的细节,她写的是:廉价酒店里刺激的幽会,写轰炸后死气沉沉的街巷,假腿炸飞的男人,连着乳牙的下颚,一件饱含爱意的睡袍,被炸空的楼房像被癌症摧毁的身体,监狱里的叫嚣、歌声和午夜的自慰,灯火管制时的教堂,半根土耳其烈烟,四五个阻拦气球……

    尸体、炮火和断壁残垣是已知的背景,沃特斯却擅长添加前景中的亮点,出乎意料的,诚实的,在种种极大的反差中让人领略苍凉乱世的真相,以及,被动荡催化的爱,被乱世掩盖的秘密。

    但秘密都不太能存活,和平就像一次揭露,是对一切秩序和欲望的拨乱反正,抑或可以说,道貌岸然的开始。但人们不可能因为觊觎狂爱的自由,而期盼战争持久。到头来,我们心底里仍有危难时刻,也总是由爱来宣战。

    最后才写到1941年。维芙爱上厌战的大兵弗雷泽,邓肯失去了厌战而自杀的密友,凯从废墟里捧起海伦纯洁无瑕的脸孔。就在这三个场景里,战争刚刚显露狰狞嘴脸,也令人们迫切渴望爱——哪怕短暂,哪怕不伦,哪怕疯狂——只因爱是生命的代名词。把这充满期待和冲动的相逢作为结局,却实在太令人悲伤,再轮回一番从头看起,只会觉得白云苍狗,而战争逼迫一切得失来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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