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人物》
因为他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偶像,在颜值即正义的时代,他审视自我,保持着一个演员的底色。
登顶之后
从空中俯瞰艾尔斯巨石,是胡歌先生在2016年难忘的体验之一。在一本时尚杂志发出的海外拍摄邀约中,他从几个待定地点中选择了这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地方,因为多年前看过的电影《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就在这里取景。
这块高348米、长3000米、基围周长9400米的巨石,突兀地矗立在澳大利亚的一片红色莽原之上。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整体岩石。由于它位于澳洲大陆的正中腹地,当地土著人便将之视作世界的中心。
从直升机机舱望向这块巨石时,胡歌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动,“你在高空俯瞰的时候,你会觉得它特别孤独。”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我跟它还挺像的吧”。
这种镜像式的心理感受其来有自。2016年岁末,胡歌坐在《人物》记者对面,接连抛出了一系列的对比句。这一年,他从“一个演员的舞台”,去到了“一个商业代言的舞台”;外人看来是“特别光鲜亮丽、特别成功的一年”,可是对自己而言是“有点荒诞的一年”;说得好听一点是“波澜壮阔”,说得不好听一点是“颠沛流离”。总而言之,他过得不甚快活,他甚至回想不起300多天里自己所能拥有的一个平静的瞬间。
2015年下半年,他主演的电视剧《伪装者》《琅琊榜》接连热播,为他挣得了极高的关注度和口碑,当时他33岁,跻身一线男演员之列。但喜悦和激动并没有随之而来,“我并没有觉得有好像特别大的成就感之类的,没有。”
这种充满鲜花与掌声的局面他在10年前就经历过。2005年,胡歌主演的电视剧《仙剑奇侠传》播出,受到众多年轻观众追捧,按照今天的流行语来说,他是当时风头最劲的“小鲜肉”。如今,他对外界的赞美保持着适度的审慎,“可能这一次对于我来说,当然在作品上、在品质上,可能在演技上会更成熟。但是我觉得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特别大的改变,可能这是一个量变,但是并不是一个质变。”
他喜欢用自己2005年攀登启孜峰的经历举例子。海拔6206米的雪山对于一个业余登山者来说并不容易征服,攀登者唯一要做的事是保持专注,“你在整个攀的过程里面,你不会过多地去想象当你登上峰顶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你想象不到,你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你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当我登到峰顶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的平静,跟我预想的不一样……我原先以为登顶以后我的心情是会非常激动,但我发现,其实登顶以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激动,那么高兴……我的这些所谓收获、成就感,所带给我的快乐,其实是在那一小步里面。”他说。
演艺事业里也有这样的“一小步”。与走上领奖台,得到鲜花和掌声、得到观众和专家的认可相比,让他真正感到快乐的,是演戏时完全进入角色、忘记自己是谁的那十几分钟。
无论是登山、演戏,还是生活,胡歌都对自己保持着习惯性的审视,“看似走到了一个很高的海拔的地方,我也会跳出来看看,我这一段路走得怎么样。”
2016年10月,胡歌拿下金鹰节双料视帝,颁奖典礼上,他发表了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获奖感言:“我说句心里话,我今天拿到这个奖,并不是因为我的演技有多么好。我觉得是因为,我很幸运。”他提到了郑佩佩、林依晨、李雪健——他在职业生涯遇到的敬业的前辈、有理想的同辈人、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他谦逊地表示:“今天这个奖杯到了我手里,它并不是代表我到了多高的高度,而是代表了我刚刚上路。”
胡歌告诉《人物》记者,这是他临时起意想到的一段发言。他还记得,当他拍摄《射雕英雄传》,林依晨跟他说到 “演戏是一个探索人性的过程”时,他还感到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她的话特别有道理。”
整个2016年,胡歌没有接一部戏,但也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他在推脱不开的“商业代言”、“荒诞”、“颠沛流离”中度过,也在对自己的不断追问中度过,“我觉得我走到的那个位置,和我原先设想的目标是有距离的。”
最终,他想明白了2017年以及之后的几年要干什么,他感到特别开心。这件事情是什么?他决定暂时保密,透露的关键词是“创作”、“转换一下角色”。可以确知的一点是,胡歌并不介意踏入未知的领域。他承认,自己“想要去冒险”,“如果我做这件事我能够看到未来10年、20年会是什么样的话,我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也觉得这件事就失去了意义。”
“那你还不了解我”
闫妮是在一次慈善活动上认识胡歌的。那场活动因为在人民大会堂举办而显得气氛庄重,几个出席的明星依次发言,当刘诗诗第一个发言的时候,她因为紧张而几度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胡歌两次接过话筒,为刘诗诗解围。闫妮站在胡歌另一侧,事实上,她上台前也倍感紧张,生性敏感的她对刘诗诗的处境有很强的代入感,所以当胡歌挺身而出时,闫妮非常感动,她发现胡歌并不自我,“他愿意去担当,愿意去保护别人”。
和胡歌合作过两部戏的演员宋佳也有和闫妮相似的感觉,她告诉《人物》记者,“我最欣赏胡歌的一点是,我觉得他身上没有一点狂妄,这点我觉得作为他这种帅哥型的青年男演员,挺让人印象深刻的。”
所以,几年前当闫妮接到剧本《生活启示录》,将要演绎一段姐弟恋时,她向编剧王丽萍举荐了胡歌。
和胡歌的合作印证了闫妮的判断。他们拍摄的第一场戏,是胡歌背着闫妮去一个水边。那天地很滑,胡歌意外地摔倒了,他赶紧向闫妮道歉。闫妮宽慰他:“哎呀,我这样一个喜剧演员,我摔下去没事儿,你这样一个偶像派……”
“那你不了解我。”胡歌说。
“从那一摔吧”,闫妮意识到,“他没有那么多的包袱,根本不存在那些包袱,他一切一切都是想着这个角色的事情。”
一场二人的对手戏,胡歌穿了一件皮衣,显得年轻帅气,闫妮穿的则是一件黑格子大衣,有点沉闷。剧中二人扮演的是恋人,闫妮便觉得不对,“好像就感觉我们俩……从服饰上来讲就不是同类人,就是这样在演的话,可能有一些困难在里面。”
闫妮实际上是在纠结自己要换一件什么样的衣服与胡歌相配,但胡歌听闫妮说完,他立刻说:“姐,那我就去换一个。”转头就去换了一件土气一些的绿棉袄。
“那你说哪个演员他自己穿得很好看了,他觉得他挺那什么(帅气),他愿意马上就去(换掉)。”那一刻闫妮也有刘诗诗那种被照顾的感觉,“我一下就能记在心里,我后来都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但是我心里一直都会记得这件事情。”
电视剧《生活启示录》在2013年底拍摄,那时的胡歌正在谋求演员事业上的突破,此前他在古装偶像题材中取得了成功,但始终没有踏入主流,《生活启示录》是他接到的第一个现实题材的正剧。但这种陌生题材以及和闫妮演对手戏的不寻常搭配,在胡歌庞大且重要的粉丝群中引起了争议。胡歌的经纪人姚瑶告诉《人物》记者: “我们现在是已经经历了这三四年之后,再回看的时候会聊得比较轻松,但是以当时的环境来说,其实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可以轻松面对的。”
胡歌以青春偶像的形象出道,他擅长的古装玄幻题材面对的大多是年轻受众,他们能保证作品的收视率和偶像本人的受关注程度,胡歌完全可以在既定的道路上往前走。宋佳说,同为演员她非常理解,“当你在某种类型上取得成功,你一直走这条路是非常容易的事儿……冒险毕竟有可能面对失败或者争议。”
“但是他不care这个”,宋佳说。2017年贺岁档,她和胡歌参演的《那年夏天你去了哪里》将要上映,胡歌饰演一个反派角色。为了保持故事行进的神秘感,胡歌饰演的角色很多时候甚至都不露脸,但导演周隼告诉《人物》记者,他很顺利就敲定了胡歌的拍摄,“如果他不是寻求一个突破,他不会在这个阶段去演一个反派角色的。”
胡歌说自己是“任性”的,“对我来说,我的温饱问题解决了,我就没有压力了。”“这方面的需求已经达到了,已经满足了,所以我就是在理想上、追求上、精神层面上我要开始有所追求,就是这么个道理,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演员,那么必须尝试不同的角色。事实上,当时引起巨大争议的他和闫妮的一场吻戏,闫妮回忆,“那天那场戏是他出的主意。”
唯一会给他压力的是演戏本身。他说,刚开始演《生活启示录》时,“有点束手束脚的,因为闫老师实力派嘛,跟她演戏还是有点紧张。”他使劲地观察,跟上她的节奏,闫妮则感受到,“他也很想跟我融合,他的这个举动,其实我都记在心里了。”
后来出演《琅琊榜》也是如此,他饰演的梅长苏是个谋士,台词很多,经纪人姚瑶说,在前一个月,他一直“胶着在剧本里”,“中午吃饭了,然后我们就问他要不要吃,他就说他不吃,就是饭都吃不下,在那里一直在啃台词,背台词这些……可能到了下午四五点、三四点这些,他可能会说我饿了,然后我们就大概清楚他应该那个坎儿,就是今天的那场戏,那很难的那场戏的坎儿已经过了。”
《伪装者》和《琅琊榜》成就了胡歌,但拍摄《生活启示录》是一个真正重要的分水岭,他获得了一种表演上的自信,“生活的题材,我也能演了”,“跟高手过招,我也能接得住了”。有时候,胡歌会说自己是“闫派”的人,遇到比较难的戏,“我会想,如果这场戏闫妮来演她会怎么演”。在一次采访中他说:“当闫妮吻了我以后,就把我带入了真实的戏剧世界。”
睡眠恐惧症
最近,胡歌在看一本书,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八万四千问》,因为他感觉现阶段的自己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导师,或者说是一种精神寄托。他的困惑很大,“我会因为某一个决定或者某一个想法而释怀一段时间或者高兴一段时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又可能会回到一个比较负面的情绪或者状态里。”
他希望找到精神上的永动机,可以给他持续地提供能量。
从小到大,胡歌都是一个思虑很多的人。上小学的时候,胡歌在一堂自然常识课上学到了宇宙和时空的概念,他第一次有了对生死的思考,“我就会觉得人的一生太短暂了,我就会想着人死了以后是什么状态。”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人死了以后就跟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的状态是一样的,是一种没有任何感知的一种永恒的状态,就像飘浮在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我就特别害怕,那个时候很小嘛,就觉得死亡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就是你跟这个世界就完全地隔开了,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你都不知道了。”
这件事导致的后果是他对睡眠的极大恐惧,“我总觉得睡着了就跟死了是一样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每天晚上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睡着。”“然后就导致我现在睡眠非常差……这个坎儿早就过去了,但是那个从小就变成了生理上的一种习惯。”
他总想知道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自己活着的目的和意义,“可能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纬度里,我们存在的意义或者价值就是让我能够找到答案。” 而那种更现实的考量无法成为他真正的驱动力,“作为一个艺人,我能排第几,能得到多少掌声、鲜花,这个对我来说,我还真不觉得是件什么样的事。我当时选择做演员就是为了能挣点钱,以后就不需要每天还去为了这个吃饭、睡觉去奔波,被迫地去做一些事情,但目前来说这个事已经解决了,所以我就觉得我干嘛呢,还要在这个所谓的名和利里边,这个巨大的物质的欲望的漩涡里面还去趟这个浑水,何必呢。”
他自觉自己走得太顺利,“从读书到工作,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大的挫折,哪怕是那次特别重大的车祸,我觉得也是很幸运,不仅是大难不死,而且也就是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包容吧,所以我还能回来继续演戏,还能走到今天。就是我觉得,我是一个运气特别特别好的人,但是运气好呢,就是说也会让我有时候会有惰性,就是我会觉得好像什么事就不需要那么努力或者使劲儿就可以做到。”
他谈起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羡慕他所拥有的“更深刻的人生”。“我们都知道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有某一位演员,好多年他都一直没有得到,但是他终于得到了是吧。其实我觉得那样的人生可能才是更深刻的人生,就像我刚才说的所谓的深刻。就是当你这条攀登的道路没有那么顺畅,没有那么平坦的时候,你才知道当你走到巅峰的时候是多么的可贵和难得,然后你得到的那个荣誉,它的分量才足够的重。”
闫妮在那一次合作之后和他成为至交好友,她评价胡歌,“又要求完美,又要把自己摔破”。当她第一次听说胡歌决定2016年不接戏时,她还是想劝劝他,“我肯定还是希望他更好嘛,当时我也说,我说歌,如果电视剧你想停一停,但是如果有好的电影,如果真的是特别好的电影,你不妨也去那什么一下嘛,我说我们做演员的,可能任何时候还都是被别人选择的。”
“但是他决定了就是决定了,他就这样,他还是一个挺说一不二的人。”闫妮记得胡歌给她讲过自己和父亲的趣事。胡歌小的时候,爸爸带他出去,碰到一个蛋糕店,他爸爸就问他,你吃蛋糕吗?胡歌说,我不吃。他爸爸又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吃蛋糕吗?胡歌说,我不吃。然后他爸爸就买了个蛋糕自己吃了,胡歌只能眼馋地看着爸爸一点一点把蛋糕全吃完。
还有一次,闫妮和胡歌在一起吃饭,胡歌的发小儿也在,大家喝了酒,也动了感情,说了2006年那场车祸。发小儿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眼睛上那块伤给抹平了。”胡歌笑着回答:“那我这车祸不就白出了吗?”
闫妮一下子感动了,“哎呀,我说歌,你真的是歌……就是说他对于生活带给他的所有的东西他都能接受……好的他也接受,不好的他都接受,这种东西哪怕是这样一个演员印在他脸上的东西,他都坦然地接受,这个是很难的,这个是非常难的。”
胡歌今年34岁,经历过一夜爆红,也经历过命悬一线,如今,对于命运,他有自己的理解,“命和运是两回事。命呢,在我的认知里就是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都带着一个剧本,这个剧本是上天写好的剧本,但是,这个运是靠你自己创造的,就像演员,比方说我们拿到了同一个剧本、同一个角色,看起来是一样的,但是最后怎么演,怎么去二度创作,这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也是迥然不同的。”
2016年11月,胡歌在微博上写了一篇短文回望过去,缅怀车祸中逝去的同事。“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地活着。”他又提到《琅琊榜》中的那句台词,“这句话像是为我写的,也像是天上的友人对我的嘱托。”
那道疤痕如今就留在胡歌的右眼上方,即使化妆师手法精妙,同时用上好几个色号的粉底液来修补颜色不均的眼皮,旁观者仍然能留意到那场劫难的痕迹。他的相貌依然俊朗,但也因此增添了几分深刻的神色。
2016你最满意的事情?
2016年能够让我真正觉得,比较高兴的一件事,就是我想明白了我2017年,包括2017年之后的几年我要干什么。
拍摄现场
胡歌先生是极好的拍摄对象,不仅因为他久经镜头的考验,懂得摆出最合适的pose。还因为他能快速制造情境,提升画面的质感,当摄影师拿出准备好的三角框道具,胡歌立刻设计出被束缚同时挣扎求生的一系列神情和动作——那一刻他似乎在演戏,而不只是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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