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囊炎犯了,忽然想起父亲在长春住院的事。
通知第二天检查肝胆胰腺,可是父亲在凌晨三点忽然渴了,这已经是折腾几天后第一次他主动说“想喝口水”。我知道今天的检查要求空腹,可是父亲闭着眼睛再一次说“想喝口水”。
检查时,大夫说:怎么喝水了?吓我一跳。我说,没有喝水。父亲看着我,说喝了一口。
父亲一整天都有了精神。重症监护室里住着十多个病人,晚上聊什么的都有。父亲忽然大声地说了一句:真是欺负人,美国凭什么炸我大使馆!他被心脏病折磨的,从住院就一直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胖而且高大人们总是投来好奇而关切的目光,每次他发病时监护器都响个不停,陪护的家属每每又都齐齐地看着我,我也一次次跑去找医生。人们没想到这个重病之人忽然声音如此洪亮,监护室忽然安静了,只有监护器的蜂鸣声。
然后,父亲坐了起来。人们第一次看清这个连日来走在危险边缘的胖老头的样子。人们都看着他。
我来住院头两天,美国和北约炸了大使馆。他说。他记得非常清楚。
父亲是关心国家大事的,1999年前,每天的七点“新闻联播”和九点的“海霞播报”是必须看的。住院期间,他稍有精神就会微弱地跟我说一句:不知南联盟咋样了?当时在我看来,南联盟咋样了跟你的病比起来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你的病。可是我却珍惜他这样问我的机会,使我不得不去买报纸,告诉他南联盟咋样了。我想让他在这样的时刻像坚持关心国家大事一样坚持生命,我想更多地与他交流他关心的话题。每次听我说完,特别是听到我有一定的见解时,他微睁着眼睛看着我,那目光里充满赞许和满意的样子,或者他没有力气反驳或者评论什么,那神情总是让人难忘。他偶尔说一句,更多是听我说,微弱的喘息和微弱的注视,很满意地闭上眼睛。
母亲后来每次看到海霞,就会说:你爸每天都必须看完海霞播报才睡觉,你爸说这姑娘的笑容咋能这么好看。1999年,赵丽蓉去世的新闻首播是海霞播报,父亲站在地中间看着电视,叫醒母亲喃喃地说,她怎么能去世了呢?
如今与1999年不同的是有了中央新闻频道,新闻联播依然,海霞播报没有了。我早已养成看新闻的习惯,就像我1999年被迫关心南联盟咋样了一样关心俄乌战争。国际频道每天有专家在九点评论各种新闻热点。
我其实从1999年那天有一个震撼的惊讶,生死线上挣扎的父亲,大脑里难道不是儿女情长而是这些家国情怀吗?但是那一刻他突然洪亮而充满力量地说“美国凭什么炸我大使馆”或者艰难地问“南联盟咋样了”都真实地震撼了我,也震撼了所有人。我从那时起,即使有事看不到新闻联播,中央新闻频道也是必须看的。即使不看电视,也会在手机上搜索。
如今,每次看到海霞,依然想着她1999年的样子。我想着过去这么多年了吗?想着母亲的描述:父亲去世的当天夜里,他艰难地看完海霞播报,像是没有看够,很失落地盯着电视,然后失落地对母亲说:海霞播报也结束了,然后走过去关掉电视。关掉了他的1999年。
胆囊疼了,想起你了。
我还有很多机会回忆你呀,在我痛苦与欢乐的时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