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犹存，侠气犹在

作者：黎荔

被金庸、古龙们陌生化、美化后的江湖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是衣衫飘飘，不食人间烟火的侠客，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侠骨柔肠，飞花摘叶，让荧屏之外的人们看得热血沸腾。其实，现代世界已经演化到市场主宰一切的地步，惟有在金钱的沙场上，才是绝杀胜负的江湖。放眼四顾，商业替代了江湖，商人替代了侠客，MBA替代了武功密笈。武侠，已经是一个不再必要的想象。不过，我认同这句话：“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这是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李连杰、林青霞版）中，任我行对于悲愤难平的令狐冲说出的警世之言。既然有人就有是非，就有江湖，江湖是由人组成而来，那么在千姿百态的人中，我相信侠骨犹存，侠气犹在。即使旧秩序业已崩溃，仁义、侠义和义气，似乎已不适应现代社会的伦理需求。

记得看过2015年第4期《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深度报道，关于聂树斌案中的逆转关键人物郑成月，原河北省广平县公安局主管刑侦副局长，最早披露“一案两凶”事件的公安人士。2009年，49岁的郑成月被要求提前离岗，并被多次调查。后来他来往北京、邯郸之间，帮着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刑事法律顾问，临老还要风尘打工。在题为《郑成月：追问真相》的这篇报道中，记者这样写道：“晚饭时间，他提着一袋子馒头几乎是破门而入，大步流星一路跨到了厅堂，阵势像出现在现实世界的某个水浒人物。末了，他又想起今天忘记打胰岛素了。”寥寥几笔，静水流深，却让一个豪侠之士的形象跃然笔下。

这篇文章还写到，2014年底，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此案的曙光出现了。郑成月决定去下聂庄的聂家看看。他走到下聂庄那棵大槐树旁，问路人：聂树斌家在哪？路人指着走在他前面的老人说，他就是聂树斌父亲。循着路人指的方向，郑成月看到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正往前走。从未谋面的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就彼此认出了。在大槐树前，老人就要向郑成月跪下来，说：“为了我们家你受了委屈，我们家经常提到你。”郑成月淡淡说：我做了警察该做的事。老人就哭了。——我读到此处时，无端端地想起了唐传奇《虬髯客》。虬髯客这些人跟着李世民打天下，打完天下以后不愿意被封官，就在荒沙漫漫的旷野上告别，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郑成月原本可以成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只是说了几句实话”的选择，让他的后半生纠缠在聂树斌案里，但他也只是淡淡说“我做了警察该做的事”。这里面有一种侠的精神，有肝胆相照。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最后又不贪恋那些浮华的表面，如风岁月，只求活得自我圆满。

《菜根谭》中说：“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这几个字道出了我们人生非常重要的两件事，做人与交友。而侠气和素心，则代表了中华文化中的两个要点。侠文化可以说是贯串整个中国古代的重要精神。无论是儒家所宣扬的仁义、墨家的兼爱、非攻，或者是梁山好汉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有金庸武侠中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以说都是侠义精神的内涵。从小读史书，就特别喜欢春秋战国时期专诸、要离、豫让、聂政、荆轲、高渐离的传奇故事。他们为了信念和承诺，视生命为浮尘，在刀光剑影中挥洒游侠义气，所体现的，正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牺牲精神。我觉得，侠义精神所体现出的对弱势群体的救济、对自然正义的伸张、对人的朴素权利的保护，其实是一种普遍价值。在古代中国，当律法不能为遭受欺凌者主持公道、为弱危无助者施以援手，侠士的行侠仗义，应该视为是民间的自我执法、自我救济。

侠义精神生长在我们的传统深处，唤醒我们对古老道德习惯的服从与敬畏之心，与现代法治秩序的成长并不相违背。在生活中，我们与人结交，相处，必须要有几分侠义精神。诚信是所有契约关系的基础，无论友情还是爱情。有句俗话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南怀瑾先生解释道：社会上真正能够帮助别人，同情、可怜他人的是穷人，穷人才会同情穷人，痛苦中人才会同情痛苦的人，屠狗辈就是杀猪杀狗的，没读过什么书。“负心多是读书人”，是因为知识分子知识高，自己思想解释就越多，不愿意做的时候，他会刻意加以解释，最能自欺欺人。其实，我觉得此话也是多有误解，我们祖先以“侠义”命名的朴素正义观，其实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不分阶层，不分男女。

侠士并不一定就是屠狗之辈，读书人中亦有信守承诺、勇烈不可挡之人。既有文人的狂狷气质，又有学者的严谨精神，还有江湖中人的任侠秉性。不是那种坐而论道的学究，而还有着起而行之的担当。读书人细腻，对待朋友的有情有义，不只是在对方罹患重病、遭遇危难，或贫困潦倒、不名一文时不离不弃，同患难共生死，也包括在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包揽对方的烦闷、困惑、压力、烦躁。勇于担当，是要担起所有的喜悦和忧愁，悲欢和庸常。一旦结义，便是一生。江湖侠气的动人之处，在于它单纯醇厚，自始至终。

侠士也并不一定就是热血男儿。汉唐时期的版图辽阔，人心也开豁大度，这一时期的女人也开明而横绝，风尘三侠之中，就有夜奔的红拂，山长水阔，风尘轻侠，那么亮烈地奔走于天地之间，真真正正不枉活过。五代北宋以来，疆域变小，人心也变得狭隘，女人开始缠足，弱得风露清愁，弱得娇喘微微。但是一到战乱频仍、内外交困的节骨眼上，比如明末、民国，怀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人物活跃的时候就到了，常常也不乏一代女侠。在晚明那个玉碎宫倾、天崩地裂的时代，在“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个刎颈送王孙？”的人生选择十字路口，像秦淮八艳这样的乱世佳人，就表现出许多男人都没有的胆识、气度与节操，令人刮目相看。她们在大难临头时的镇定自若，洁身自好，仗义疏财，清者自清，在国破家亡之际体现出的高风亮节，契合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念与审美情怀。正因为在变动的现实中一如既往地保持住美人的形像与口碑，她们才光荣地成为历史中的美人，芳华绝代，永葆青春。

唐君毅在《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中说：“侠义之精神，则由宅心公平，欲抱不平，以显正直，而归平顺”，并“伸展人间之委曲，使千里之外，闻风慕悦。”中国人对义举的赞美不遗余力，对义士的期盼古今同一。中国的民间社会永远有其独特的生存法则，这种法则以道义、信诺、自然正义等为核心。所谓江湖儿女，不过有情有义而已。有些人，并不是什么豪杰之士，但却称得上风流人物，因为他们活得有人味，洒脱而率真，有侠骨，有侠气。他们可能有缺点，有毛病，但在这样的人味越来越少的时代，金钱风暴已经把人们内心中温润的部分全面风干，只剩下一片人性荒漠，我们应该张扬这样的精神，坚守对于基本情感和社会正义的吁求。无论怎样的社会，都需要那么一些温润的文化，来浇灌人们日夜不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