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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理发于我,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
我不喜欢被毛刺刺的白布围住脖子,不喜欢洗头时必须闭着眼睛、由人操控的状态,更不喜欢被迫一直看着镜子里的我,我害怕镜子里的那个人,我始终觉得那不是我,而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幸好我妈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她不能忍受我超过一个月不理发,每每到了一个月的限期,她都会不停地提醒我,该去剪头发了,该去剪头发了,吃饭时说,睡觉前也说。
我天生头发粗糙浓密,而且头发的生长速度异常迅猛,就算每次都剃成板寸,一个月后额前垂下的刘海就又能重新和眉毛相聚(我的额头很短,眉毛和发际线之间大概有一个小拇指长的距离)。
“头发抵着眉,蠢似一座犁”(乐城方言“眉”念mi,和犁同韵母,所以这句话念起来很押韵,犁是耕田的器具,由牛拉动,显得笨重)。
这是我出生后,老阿婆(我奶奶的妈妈)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于是每次带我去理发之前,我妈都会重复这句话。“头发抵着眉,蠢似一座犁”,好像这是一个咒语,是对我作出的审判。
我妈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都会观望我良久,半是戏谑,半是担忧。
她怕我真的像老阿婆说的那样,是个笨孩子。
怀我的时候,乐城正是计划生育抓得最严格的时候,我是二胎,本不允许生下来。但是爷爷固执地想抱孙子,于是我妈到乡下,躲了一整年,房间里还进过蛇,最终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把我艰难生了出来。家里为此交了两万块的罚款,1996年的两万块。
如果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结果生出来个笨孩子,那可就亏大了。所以我妈见不得我的头发长到能够着眉毛,这会使她想起那句咒语似的话。
“你看看你自己,头发长得跟做贼的一样,赶紧去剪掉”,她生气地说。
“光是剃头发你就多花了我多少钱啊!”,她痛心疾首。
那会乐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理发店,也没有听起来很高级的“造型设计中心”“美容会所”什么的,大家的选择很有限,大部分人去的都是位于乐城的中心位置的一家理发店。
它以前是乐城的国营理发店,在新华书店旁,气质古朴,里面空间很大,有很多张漆成乳白色散发着岁月气息的铁质理发椅,还有很多穿着白袍子、神态和蔼的理发师。
通常是在周末的下午,我妈会叫上她的几个姊妹,她们又带上自己的几个子女,然后我们一帮人就浩浩荡荡地涌进理发店里,大人们聊天,我们乖乖地坐着,等着理发。在那种下午,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可惜没多久那家店就拆掉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它现在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偶尔想起它,像是从抽屉深处翻出来一件经久不见、以为已经遗失的东西一样。
昨天去北京胡同里瞎逛的时候,见到一家小门脸的旧式理发店,理发师穿着一身白袍子,站的端正挺直,在给一个大爷剪头发。旁边架子上放着一个铜脸盆,烧好的水正往外腾腾地冒着热气,很惊喜。
而乐城私人理发店只有零星的几家,最有名的是“哑巴理发店”。店如其名,店主是个哑巴,里面的学徒也是哑巴,他们只会理两种发型,平头和碎发。
刚一坐下,哑巴就会拿起推子,举到你面前,眼睛看着你,带着询问的神情。如果你点头,那就是同意了,给你理个平头。如果你摇头,那么哑巴就会放下推子拿起剪子,开始给你剪碎发。
那会大家都说哑巴理发店理发的技术是最好的,我只去那里剪过一次头发,因此没什么印象。
后来哑巴理发店关门了,大概是店主太老了,干不动了,但是他的徒子徒孙却开枝散叶,乐城又有了好几家“哑巴理发店”。这些理发师虽然是哑巴,但是不像大多数聋哑人那样纯净善良,反而宰起人来毫不手软。
乐城人人迷信“正月剃头死舅舅”(其实是误传了,以前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原话是“正月不剃头思旧”,清朝时期民众用这种方式“思旧国”,反抗清廷),所以在进入农历正月前会扎堆理发。
有一年快到除夕了,我还没理发,所以很着急,街上的理发店都爆满,无奈之下,我在位置偏僻处找到了一家门面小且破旧的理发店,店主是个哑巴。里面人不多,排队不用很久,就是它了,我想。
理好发以后我问他要多少钱,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指着日历上的一个日期,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是30。他妈的竟然就这么一个破店理个发竟然敢收30块,我觉得很愤怒,但是还是乖乖掏了这30块。
快过年了,我也不想也不能和一个哑巴理论,这显得很傻逼。
还有一种很特殊的理发的地方,是理发摊。没有店面,一台理发椅,一套理发器具,一个洗脸与洗头并用的铜盆,两条毛巾,就是这小小摊子的全部了。摊子摆在巷子口,摊主都是六十岁的老头,顾客也都是老头。
我在这种摊子上理过一次发,因为便宜。我那次理发之前我去了一趟网吧,把理发钱花了一大半,剩下的钱连去哑巴理发店都不够,只好上这里理发。
巷子口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在这种环境下剃头真是让人羞涩又暗含期待,格外刺激,好像一盆温度正好的热水当头浇下。
那次理发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毛巾,那毛巾因为给无数老头擦过脸,上面充满老人独有的和蜂蜜有点像的淡淡甜香,意外地好闻。但这毕竟是老头才来的地方,那次之后,我没有再来。现在路过那个巷子口,理发摊早已不见踪影,那老头多半已经去世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理发的时候不说话,不看镜子。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一般都在神游物外,放空自己,让脑子里怪念头蹭蹭地冒出来。理发的时候是我最接近冥想的时刻。
有次在老家剪头发,理到一半,外面突然轰隆隆地下起了雷阵雨,下起那家理发店并非玻璃门而是卷闸门,大门完全洞开,我坐的地方离门口不到两米,有一些雨雾乘风而入,黏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伴着哗哗的雨声,那种感觉简直妙极了。在那十分钟里,我感觉自己灵魂出窍,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变得异常轻灵。
那样的感觉,之后再也不曾有过。
为什么想起写这么一篇东西?
昨天去学校理发店理发,店里的“高级造型设计师”凯文热情地迎了上来,问我帅哥你想怎么剪。我说随意,你看着剪,然后我就拥有了一颗帅气的毛寸头,我很久没理过寸头了,它让我想起了长久以来被这种发型所支配的恐惧。
又记起初中看韩寒的杂文集的时候,里面有一篇颇为有趣的文章,取名为《理发》,讲的是韩寒理发时的一些小感慨。我想,我也可以攒吧攒吧写出这么一篇文章来。
不说了,我现在就去把理发师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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