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10-19 04:00 被阅读0次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国庆中秋双节假期,小外孙由他父母接回家。出家门之时,他又来拉我,小手抓着我的大手,口里照常不停叫着:“爷爷爷爷,走。”

    他以为我们又要出门去耍。

    但这次是他要回家,我有事,不能和他一起去。

    我拍拍他的小手:“恩恩乖,你回去,爷爷不能和你回去,爷爷有事。”小外孙一直把我们喊“爷爷婆婆”。

    “走,走,走。”小外孙着急起来,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看着二十个月大的外孙渴盼和焦急的神情,想我们也就只分别几天的时间,眼睛里忽然蓄满了泪水。

    是不舍得小外孙,更是因为我想起45年前的那个二月。

    正是青黄不接的二三月,熟悉的饥饿再次当头压下。这种可怕的味道比往年更甚,因为我们家里又增添了一张要吞食粮食的嘴巴。

    五弟降生在有了我们四个哥哥的家庭,并不一定是象征着希望,而是加深了大家的绝望。

    这个世界,有一种生不如死,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面临过饥饿威胁的我们,比任何人都感受得深刻。

    积贫积弱的家庭,一粒米一瓢水就是一箪食,甚至就是一条命。“日无鸡偷之米,夜无鼠盗之粮”是我家当时的真实写照。

    看着长得乖巧可爱的五弟,裹在破衣烂裳做成的襁褓,塞在装满稻谷草的背篼里,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老屋门后静静地呆着,一家人既忧且愁。如果看见有人走近,五弟那双眼睛就像磁铁一样贴在移动的人身上。假如感觉包裹着自己身体的背篼在动,五弟就会欢快地大笑起来。

    更多的时候,老屋里会传来五弟的哭声。

    那是五弟肚子饿了。

    五岁的我和三岁的四弟,在父亲的斥骂下,默默地摸到老屋门后,一左一右地扶着背篼摇动起来。五弟不哭了,我和四弟却哭起来。

    因为我们饿啊。

    七个多月大的五弟也饿。但他有人陪着,他笑得快乐,笑得幸福,笑着笑着,他看我和四弟在哭,他也哭起来。有可能他是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饿。

    四弟看五弟哭得厉害,摇摇晃晃跑去喊母亲,我不吭声,一个人躲在老屋门后,拼命地摇动背篼。

    母亲没有来。

    不仅仅是因为忙,还因为母亲来了也没办法让五弟不饿。

    连吃菜咽糠也难得吃饱的母亲,哪有奶水喂饱五弟?

    拼命劳作的母亲,没有奶水只有泪水。幼小的我们只看见母亲眼里的忧愁,没有看见母亲心里的悲伤。

    日复一日,生得方头大耳的五弟,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渐渐困顿,丰挺的脸颊慢慢失去红润,啼哭也越来越频繁。

    我和四弟被父亲呵斥甚至拳打脚踢,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我们只知道家里缺吃少穿,哪里知道自己也缺少爱?!

    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人也就和其他动物没有多大区别。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原生家庭带给一个人的影响,会深刻地铭记在心底。

    终于,有一天早晨,母亲把熬了很多夜晚,尽量用没有补丁的旧衣服给五弟重新做了一个襁褓,然后把背篼垫了新稻草,再把五弟放进去,用破旧衣服把五弟捂得严严实实,让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五弟一遍,最后背着背篼出门去了。

    幼小的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单独背着五弟出过门。母亲出门去劳作,背担的都是农具。

    正在我和四弟疑惑不解的时候,我们看见母亲流泪了。

    大哥、二哥要上学读书,我和四弟在家里照顾五弟,还要看小猪崽,这下五弟被母亲背出门去,我和四弟只看小猪崽。但我们看见母亲走得很慢,并且在哭,我们一点也不高兴。

    暴躁的父亲沉着脸,狠狠地盯了我和四弟一眼,我们赶快牵着小猪崽出门去。

    还记得那是个阴沉沉的上午,二月的风从我们的破衣服里吹到瘦弱的身体上,有些冷。赤着双脚的我们从老屋后面爬向后山,在房背后的小土坡上,我和四弟赫然发现已经出门很久的母亲,竟然还没有走出多远。母亲在种满麦子的地边那条路上,背着一个大背篼,像一只蜗牛一样踌躇独行。母亲边用手擦着眼睛,边望着青绿色的麦地,像雾霭中的雕像,似动非动。但居高临下的我和四弟,看得出母亲的沉重。

    忽然,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地。

    母亲矮小的身体尽量前伏,背上的背篼终于没有直接着地。我和四弟正想跑去帮帮母亲,但母亲号啕大哭的声音传来,那种压抑不住的嘶声力竭,由低而高地震荡着我们的耳膜。我和四弟不知缘由,但我们终究没敢再移动身子,而是远远地看着母亲伏在装着五弟背篼上的不停耸动的身影,相互抱头痛哭。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母亲是背着五弟去送人。

    七个月大的五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难得地享受和母亲一起出门,不哭不闹,但我们的母亲却知道此一去,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将落地生根在异地他乡。

    死别难,生离更难。

    一位怀胎十月的母亲,要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给别人,心里已经不是失去爱子的痛,而是钝刀割肉。这把钝刀,就是岁月带来的无情风霜,就是生活对贫困的惩罚,就是命运扎进心脏的刀叉。只要岁月流淌,只要人有思想,只要人活着,这把刀,就会一直都在;这把刀,就会变成一把十字架;这把刀,就会割得母亲鲜血淋漓。

    我亲眼目睹母亲经历这种痛,但我实在无法给母亲半点帮助。

    后来,我得知母亲坚决不准父亲向接收五弟的那户人家提任何物质方面的要求,只希望能时时去看五弟,五弟也能常常回来看我们。

    我知道生活的艰难,但不知道怎样对付生活的艰辛。我怨恨父亲怎么没有养活自己儿子的能力,我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拿幼小的我们出气,我在童年的不幸,竟然要用一生来浸润、疗愈。

    而很多人,是用童年的幸福来疗愈一生。

    慢慢长大,渐渐变老,母亲早就离我们远去,我们和五弟一直唇齿相依。小时候的艰辛已成为记忆。但这记忆却让我们不敢轻易忘记。

    奥地利心理学家Alfred Adler曾经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但父母不能选择,原生家庭也不能选择,我们能做的,只有自己改变。

    我对父亲的“仇恨”,随着我自己做了父亲,正在日渐减少;在我做了外祖父后,看着那个幼小的生命,我对这个世界都充满了爱。

    一个一直生活在抱怨和仇恨中的人,对社会无益,也让自己受伤。

    感谢生活,生活会带给你幸运;感恩生命,生命会让你活得精彩。

    小外孙让我消弭了童年的苦痛,我会用全部的爱,让他幸福的童年留下更多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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